殺孽,殺過人的人會下意識的看向彆人的肩膀,因為任何動作都會從肩膀開始,在見一個人的時候,會第一時間評估這個人的風險,會不會把自己當做獵物獵殺,他們看人的時候會下意識的眼睛微眯,凶光乍現。
殺過人的人,看彆人的眼神就是看待獵物一樣。
孟子曰:善戰者服上刑,因為越善戰殺孽越重。
大明皇帝的紅盔將軍,大部分都是這樣殺人如麻的狠角色,而朱翊鈞曾經在西山襲殺那天,陣斬七人。
朱元璋和朱棣都是這類的人,親曆戰爭的他們,對生命十分的漠視,在戰場上,任何的心慈手軟就是對自己生命的不尊重,太祖太宗為人暴戾,和他們的經曆有很大的關係。
鬥爭,從來都是你死我活。
朱翊鈞是穿著戎裝從寶岐司廣寒殿的大殿上走出來的,他的大婚要換三次衣服這三次,意義各不相同。
大明皇帝的婚禮非常的繁瑣。
第一項和第二項,是納采禮和大征禮。
也就是訂婚和過彩禮兩個大的儀式,皇後王夭灼的身世苦楚,那陝州盧氏不當人,把王夭灼的父母親人都逼死了,按理來說王夭灼有個義父,就是庇佑她的趙縣丞,這是王夭灼唯一的親人了,奈何隻是義父,所以這采納和大征就隻能從簡,從簡不是不辦,即便是已經給過了‘彩禮’,可是這該有的排場還是要有。
即便是王夭灼已經沒有了家人,可是這該準備的還是要籌備,不能欺負老實人,那也是折皇家的麵子。
宮門在鼓聲中緩緩打開,大明皇帝欽命的禮部尚書馬自強和吏部尚書萬士和,就帶著太後的懿旨、皇帝的聖旨、禦賜的節杖,抬著一個九龍亭來到了坤寧宮。
采納禮在坤寧宮舉行,皇宮就是王夭灼僅剩和唯一的家,朱翊鈞、兩宮太後,也是王夭灼僅剩的家人了,這是李太後能給朱翊鈞提供的最大支持,保證皇帝的枕邊人,這個相伴一生的人,和皇帝是一條心。
紅袍的太監魚貫而出,抬起了龍亭,而後將采納禮一字排開,擺在一個個條案上,入宮的命婦們在坤寧宮外等候,一直到這禮物擺滿了坤寧宮後,命婦們才會走過琳琅滿目的金山銀山,恭賀皇後,而這些個命婦會在宮裡享納采禮筵宴。
大早上的筵宴還未開始上菜前,大征禮開始進行,大明皇帝給的彩禮到了。
裝滿整整八十一個龍亭開始進入坤寧宮,這些龍亭裡裝滿了各種奇珍異寶,主打的就是一個奢侈豪橫。
在命婦們驚訝的目光下,看著龍亭一個個打開,真金白銀的毫光,閃瞎命婦們的眼。
皇帝陛下真的是太有實力了。
大明上一個在皇宮舉辦大婚的是嘉靖皇帝,道爺沒有張居正,道爺的大婚並沒有這麼鋪張浪費,八十一個龍亭的財貨,超過了二十萬兩白銀的財貨,就這麼堆積在了坤寧宮裡。
道爺大婚的時候,突出的就是一個憋屈,道爺的大婚是張太後主持的,張太後就是一夫一妻孝宗皇帝的張皇後,道爺的親媽對兒子的婚事,說不上一句話。
道爺悍然的發動了大禮儀之爭。
要是朱翊鈞,朱翊鈞也要悍然發動大禮儀。
這頭坤寧宮在吃席,而那邊朱翊鈞走出了廣寒殿,放眼往前,天空萬裡無雲,旌旗在春風中獵獵作響翻卷著,在旌旗之下,鼓手號角手的聲樂,充斥著殺伐之聲,皇叔朱載堉譜的曲,不喜慶,反而都是殺伐之音,符合這次大婚的主題,朱載堉雖然不理政事,可也是知道皇帝這條路走的多麼艱難。
恢弘而果決的音樂在天地之間徘徊。
而在宮牆之內,人山人海,紅盔將軍將朝臣們隔開,朝臣們站的筆直,等到皇帝出現立刻在閣臣、廷臣的帶領下恭敬行禮。
“臣等拜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山呼海喝之聲直衝雲霄。
朱翊鈞手虛伸開口說道:“平身。”
馮保一甩拂塵,往前走了兩步,吊著嗓子喊道:“平身。”
小黃門將皇帝的敕諭一層層的傳下,宮闕之內不斷的回響著回音。
萬曆六年三月初三的這場典禮,名叫大婚,其實是朱翊鈞的登基大典,場麵聲勢浩大,莊嚴肅穆。
朱翊鈞一眼就看到了張居正,張居正和彆人穿的不一樣,他以布袍代替了錦袍,以牛角腰帶代替太傅的玉帶,這是張居正丁憂的喪服,按理說這樣的喪服出現在皇帝的大婚現場,是不符合禮製的。
張居正出現在大婚的現場,是妥協的結果,朝臣們一直吵吵鬨鬨要請張居正出現,朱翊鈞順水推舟,張居正最終推辭不得,隻能遵從聖命,出現在百官之首的位置上。
朱翊鈞看著張居正笑,看著王崇古差點笑出聲來,這王崇古現在貴為朝中次輔,對失去了權柄的張居正仍然十分畏懼,身體下意識的遠離張居正,而且擺出了一種防守姿勢。
張居正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他不習武,王崇古習武,所以王崇古這個姿勢,在朱翊鈞眼裡就很古怪,也很彆扭。
王崇古安能不怕?張居正的確是丁憂,可是從朝臣們不斷請命來看,張居正根本沒有失去權力,因為陛下不肯放張居正回老家。
是朝臣們連章上奏把張居正請回來的,這嗜殺成性的皇帝,也隻有張先生能約束一二了,殺孽極重的皇帝,大婚前一天還在監刑殺人!
大婚當日,還是戎裝,突出一個狠厲。
“先生來了。”朱翊鈞走下了月台,來到了張居正麵前,笑容真誠而且陽光燦爛。
張居正非常欣慰,他心裡有著千言萬語,甚至早就打好了草稿,全文背誦,本來準備了一長串文縐縐的話,可是千頭萬緒,隻剩下了一句話。
“陛下,長大了。”
隆慶皇帝走的時候,還是太子的萬曆皇帝還是個小胖子,隻到張居正腰腹的位置,現在的陛下,比張居正還要高大,英姿勃發,五年時光荏苒,陛下終於長大成人。
現在朱翊鈞一個人能打十個張居正。
“全仰賴先生看顧周全。”朱翊鈞鄭重的表達了自己的謝意,這五年主少國疑的時間裡,張居正已經把自己作為首輔太傅能做的事兒都做到了。
即便是曆史上的張居正,也沒有對不起萬曆皇帝的地方,張居正在萬曆三年開始,每年多給了宮中二十萬兩金花銀,宮中的確有用度支出,這多出來二十萬兩是實打實的送入宮中給皇帝花的,讓萬曆皇帝節儉的是張居正,給萬曆皇帝錢花的也是張居正。
從萬曆三年到萬曆十年,張居正一共給了一百四十萬兩,這已經很多了。
嘉靖三十一年,嘉靖皇帝問國帑要二百萬兩白銀修他住的廣寒殿,廣寒殿年久失修極為殘破,磨磨唧唧了三年時間,嘉靖皇帝隻得到了二十萬兩,西苑廣寒殿在萬曆初年就塌了。
張居正的確勸萬曆皇帝勤儉,也的確對萬曆皇帝約束極為嚴格,但張居正還是每年多給二十萬兩,頓頓飽和一頓飽的分彆,萬曆皇帝似乎沒有分辨出來。
張居正對萬曆皇帝做的最狠的事,大抵就是限製萬曆皇帝高消費,他既沒有矯詔,也沒有廢立,更沒有毆帝三拳,叫萬曆皇帝狗腳朕,也有沒有殺了萬曆皇帝的皇後,更沒有逼著萬曆皇帝玉碎九重。
張居正這個權臣,和曆代權臣畫風完全不同,若是張居正不受賄,大抵會和諸葛一樣得個千古流芳的美名,但張居正的確受賄了,拿了戚繼光、殷正茂、劉顯、張元勳這些人的銀子,而且還包庇了他們。
張居正對大明的皇帝隻有一個期盼,隻想皇帝成才。
“昨日戶科給事中李淶上了道奏疏,傍晚的時候,朕把他叫來罵了一頓,李淶說,自古吉凶異道不得相乾,大婚不宜命先生供事,這廝完全不知道朕昨日傍晚回宮時,聖母還麵諭朕,說先生儘忠儘不得孝。應重其事,聽其諫言,詢問執事行禮之事,朕說先生一定會到,聖母才安心了。”朱翊鈞補充了一下昨日回宮後的小細節。
李淶這廝,非要在大婚頭一天和所有人逆行,上這麼一道反對張居正來大婚現場的奏疏,朱翊鈞把人叫過來臭罵了一頓,李淶梗著脖子強了兩句,非說張居正是威震主上的權臣,朱翊鈞就跟李淶數了數曆代權臣的種種作為,李淶這才不強了。
李淶和大多數大明讀書人一樣,因為春秋之後無大義,就沒讀過史書,皇帝解釋毆帝三拳這個典故的時候,李淶人都傻了。
昨天朱翊鈞在午門監刑,這李淶還要上奏,麵聖了還要強嘴,這就是打心裡認定了自己做的事兒是對的,至少忠於了自己,不是為了博譽於一時。
“蒙陛下聖母錯愛。”張居正還真不知道這件事,張居正從皇帝的描述中,清楚了一件事,那就是陛下昨日操閱軍馬回宮之後,仍然批閱了奏疏,這是勤勉,可過猶不及。
“朕算是看明白了,今天還有這小人包藏禍心,每遇一事,即借言離間。朕今已鑒明了,本要重處他,因時下喜事將近,姑且記著,且看他日後表現。”朱翊鈞往前走了三步,讓張居正在自己三步以內。
張居正上奏說要穿吉服,古吉凶異道不得相乾,皇帝辦喜事,他穿孝服,這算個什麼事?也就是把布袍換成錦袍,把牛角帶換成玉帶。
朱翊鈞沒準。
丁憂之間仍然執事行禮,這本就是不孝了,對張居正的名聲而言不是好事,再變服從吉,委實不妥。
張居正是執事行禮,就是主婚人,而皇帝這一身的戎裝,第一站要去京城的外城,大祀殿,也就是後世所謂的天壇祈年殿,這裡是祭祀天地的地方,供奉了明太祖高皇帝和明成祖文皇帝二人。
這地方可是嘉靖年間道爺和群臣之間爭權的地方之一,另外一處的主戰場就是太廟。
大禮儀之爭,皇統問題的政治討論,在後世人看來,是到嘉靖三年,楊廷和父子罷歸故裡結束,可是在張居正這個大明人眼裡看來,一直持續到了嘉靖二十七年才結束,圍繞著大祀殿、太廟的爭鋒,以睿宗皇帝(道爺生父)供入太廟,位於太廟左四,序躋武宗上結束。
道爺要叫自己爹為親爹,首輔楊廷和不認可,楊廷和的兒子、狀元郎楊慎大聲疾呼:國家養士一百五十年,堅守節操大義而死,就在今日!
仗義死節就在今日,楊慎這口號喊得都不嫌害臊,國家養士就養出了這種貨色來。
楊慎糾集了超過兩百名朝官伏闕,他們伏闕的地點,不在午門之外,而是在午門、皇極門之內的左順門的位置,那已經是皇宮了。
萬曆年間,朝中的言官到底是怕張居正,幾次伏闕,也都是小打小鬨,不敢跑到皇宮裡撒野,隻敢在午門外磕頭,有點風吹草動,就跑的無影無蹤。
楊廷和功過如何,春秋自有論斷,就朱翊鈞本人看來,楊廷和是個不折不扣的權臣,更確切地說,根本就不是個東西。
武宗皇帝親履兵鋒在應州打退了小王子達延汗對大明西北的襲擾,楊廷和作為帝師不僅不認可,還怒斥了武宗皇帝一頓,大家都是帝師,張居正怎麼就整天喊著富國強兵,對小皇帝習武這種不務正業的事兒,熟視無睹呢?
嘉靖初年的名相張璁也是這麼認為,張璁有一次對近人說:哪有當國元輔的兒子做狀元,狀元郎莫不是還能家養?不避嫌也不知羞。
大明是有恩蔭製的,楊廷和的兒子保底能撈到個三品的閒散官,不視事不掌權柄。
可楊廷和的兒子是狀元,張璁不認為那是憑本事得來的。
楊廷和,當國的首輔,兒子楊慎是狀元郎也就罷了,在嘉靖初年,楊慎甚至是講筵官,就是負責給皇帝講筵,張居正在萬曆年間乾的活兒,這麼重要的位置,楊慎擔著。
朱翊鈞覺得楊廷和不是東西,張璁也是這麼認為,道爺罷免楊廷和,把楊慎流放到雲南,大抵也是這麼認為,楊家父子不是個東西。
朱翊鈞來到了道爺的戰場,祭天的天壇,大祀殿。
來這裡的原因很簡單,告訴老天爺,皇帝要結婚了,皇帝親政了,江山靖安,天下已有振奮之景象。
朱翊鈞一步步的走進了大祀殿,走進了玄極寶殿,這裡隻有三個牌位,一個是上皇天上帝,一個是明太祖朱元璋,一個是明成祖朱棣。
在嘉靖九年,朱棣以太宗皇帝的身份,被道爺抬到了這裡,嘉靖十年,又被朝臣們給抬了出去,嘉靖十七年秋,朱棣變成了成祖,又被抬了進去,至此之後,就再也甩不掉這個成祖的廟號了。
朱棣本人肯定更喜歡太宗這個廟號,而不是成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