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朱棣一生都不願意承認建文君那四年時光,甚至發動了歲月史書,把建文元年到建文四年改為了洪武三十一年到三十五年,太祖之後是太宗,朱棣宣稱這皇帝位,是朱元璋傳給他的!這大抵是朱棣一輩子的執念。
朱棣肯定不喜歡成祖這個廟號,等於說是他一生的努力都被否定,成祖這個廟號,就表示朱棣再開一脈,是造反上位。
有功為祖,有德為宗,合稱祖宗。
朱翊鈞也沒有把朱棣抬出去的意思,既成不說,他上了香火,馮保身後跟著兩個小黃門,捧著一卷長長的聖旨,走出殿宣旨。
大婚就是登基大典,朱翊鈞跑到這裡祭天,就是告訴老天爺,他現在真正登基了,所以這份聖旨是登基詔書。
內容大抵中規中矩,就是很普通的大明篳路藍縷建立之艱難,數了數列祖列宗的遺德,朱翊鈞接過了這副擔子,麵臨著怎樣的困境,又會做些什麼,期許大明中興。
朱翊鈞看了看身上的戎裝甲胄。
大明布麵甲裡麵是鐵片,這裡麵的鐵片是否鏽蝕是看不出來的,萬曆初年大司馬譚綸發現京營軍兵的甲胄,布麵甲成了棉甲,裡麵居然一個鐵片都沒有,這讓譚綸痛心疾首,布麵甲在萬曆初年是喝兵血的一個手段,京營糜爛如此,邊方又會糜爛到何等地步?
譚綸上奏說日後一律明甲校閱,朝中內外反對之聲很高,譚綸在朝日壇咳嗽就被彈劾致仕,是結果,不是原因。
大明軍在萬曆初年的甲胄一律明甲,防止鏽蝕偷工減料的發生。
朱翊鈞走出了大祀殿帶著文武群臣前往了皇宮的太廟。
皇帝一步步走到太廟前的月台,卻沒有進去,而是從袖子裡抖出了一張紙,遞給了馮保。
已經從坤寧宮趕回來的吏部尚書萬士和、禮部尚書馬自強一看這場麵,立刻就是知道壞了!皇帝要作妖!
陛下這封聖旨可是沒有經過廷議!
馮保再次上前兩步,小黃門已經抬上來一個桌子,馮保將手中那張紙貼在了錦緞之上,錦緞以玉為軸,朱翊鈞走到了桌子前,拿起了旁邊的萬曆大寶,蓋在了紙上,一份聖旨就當著群臣的麵兒,完成了。
小黃門將聖旨拉開。
馮保一甩拂塵,吊著嗓子大聲的說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朕幼衝登大寶之位,國家凋零有傾覆大危,北虜逞凶塞外屢次入寇,國帑財用大虧,朝堂昏暗吏治渾濁如大河,泥沙俱下,禮樂崩人心喪,窮民苦力微末小民訴諸於異端邪祟,國無寧日邦無計可安。”
“有至德,斯享宏名;成大功,宜膺昭報。”
“中極殿大學士、太子太師、太傅、元輔、宜城伯、上柱國、江陵張居正,隨白龜降誕,少聰慧多有賢名,十二秀才,十五舉人,二十三歲唱名東華門外,有伊尹、顏淵之至德,太倉粟銀可支六年,周寺積金,至七百餘萬,考成法下,雖萬裡外,朝下而夕奉行。”
“當朕幼衝,嗣服之始,先生謙讓彌光;迨王師滅賊之時,勳猷茂著。用正茂平兩廣倭患,用劉顯安西南生苗,用寧遠侯安定遼東,用遷安侯縱橫塞上,蠻貊莫不率服,念朕昔當十齡,卿儘心輔弼,身係社稷安危之重,鞠躬儘瘁,為帝師,亦為天下師。”
“偉列居於謹慎,厚澤流於萬世。未隆尊號,深歉朕懷。”
“謹於萬曆六年三月初三良辰吉時,袛告天地、宗廟、社稷,先生至德大功。”
……
“咦籲唏!聲名洋溢,昭令德以如存,德高攸崇,質群情而允協。布告天下,鹹使聞之。”
“欽此。”
朱翊鈞這封聖旨如同在太廟扔出去一個重磅炸彈,直接把朝臣們給炸的粉碎!
小皇帝,不,皇帝他真的學壞了!他把嘉靖那一套大禮儀鬥爭法拿出來威懾朝臣!
這封聖旨很好懂,味道實在是太濃了,這就是個威懾,一旦朝臣苦苦相逼,那朱翊鈞就要搞個大的出來,給張居正加個攝政王的頭銜出來,拿著明攝宗跟朝臣們鬥,就像是當年嘉靖皇帝拿著自己親爹興獻王的皇帝號,跟朝臣們鬥法一樣!
簡直是簡直了,這小皇帝怎麼好的不學,就學那些壞的!
這封聖旨,先是說了說大明國勢危如累卵,這點大家都是當事人,彆看大明現在國帑足六年度支,隆慶年間預算隻做三個月就在六年前,皇陵都拖欠尾款長達一年時間,十一萬兩銀子能把大司徒王國光給折磨的頭發都得掉一片。
而後大明皇帝突然說起了張居正這個人,隨白龜降誕,這就是祥瑞,這就是神話,這就是製造張居正異於常人的風力,曆代牛人誕生,都要有些奇景相伴,這就是造勢。
而後數了數張居正的文治武功,有至德,斯享宏名,成大功,宜膺昭報,這的確是張居正的政績,可以質疑張居正人品,但不能質疑張居正的能力。
最炸裂的莫過於‘未隆尊號,深歉朕懷’,尊號直指明攝宗三個字了,皇帝為何深表歉意?因為張居正活著,就不能這麼做,那是逼張居正死。
朱翊鈞之所以要來這麼一出,就是警告,明牌警告,他在大婚之前親自處斬的合一眾,親自監刑的意義,因為合一眾的首要刺殺目標就是張居正!
他要折騰王世貞,他要監刑殺合一眾,他就是告訴朝臣,什麼是逆鱗,瞎胡鬨,張居正若是真的死了,那就鬥個你死我活,鬥個天崩地裂好了。
反正大明血條厚,道爺也鬥過一次,效果很好。
張居正人都傻了,自己來參加弟子婚禮,結果皇帝整出這麼一出大戲來!
“陛下,臣難奉詔。”張居正聽完了聖旨,下意識的就是反對,他不同意,這不是胡鬨嗎?可惜,他已經歸政了,沒有強行阻止皇帝胡鬨的能力了。
“先生以為先生之功,配不上配享太廟的殊榮嗎?”朱翊鈞眨了眨眼,一臉純真,這副麵孔,實在是太有欺騙性了,張居正恍惚之間,還以為皇帝真的那麼純真。
純真?這小家夥壞得很,心眼子比馬蜂窩還多,比石墨還臟!
到底是配享太廟還是尊享,那就得看朝臣們的表現了,保護不住張居正,死於非命的話,那就是尊享,保住的話,那就是配享,這裡麵是有餘量的,是有冗餘的,是有進退空間的。
“臣蒙陛下錯愛,不勝惶恐。”張居正也無奈了,自己教的能怪誰?
他覺得自己的功勞的確配得上配享太廟,哪怕得罪了那麼多人,但是太廟是人家老朱家的廟,朱家皇帝願意讓誰配享誰就配享。
一切能夠用於鬥爭的事兒,陛下都會拿來鬥爭,陛下隻要贏,贏了就能推行新政,跟張居正的確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朱翊鈞這個皇帝是合格的。
徐階這個狗東西壞事做儘,可世事通達極為精明,他跟張居正辯論的時候,對張居正說,你嚴格約束的是皇帝!皇帝親政第一個就要對伱這個不恭順的臣子反攻倒算,皇帝大抵都是如此,覺得自己朕與凡殊的聖人。
萬曆皇帝的確如徐階說的那麼做了。
朱翊鈞則不同,朱翊鈞甚至打算把張居正抬到攝政王、明攝宗的地位上去!這樣一來,就不是臣子不恭順了,臣子,哪有臣子?分明是攝宗!
太廟祭祀之後,朱翊鈞就要換上吉服,繼續大婚儀禮了,這個過程十分的冗長,且枯燥。
朱翊鈞在乾清宮換衣服的時候,聽到了外麵敲鑼打鼓的聲音,這次是挑夫們不再抬龍亭,抬的是皇後妝奩,也就是嫁妝。
抬著嫁妝的隊伍浩浩蕩蕩,綿延數裡,宮裡的紅盔將軍、大婚正副使馬自強萬士和,會帶著嫁妝招搖過市,從東華門出,繞一個大圈從西華門進,而後陳列在乾清宮,嫁女兒,嫁妝給的越多,越不受欺負,顯得越重視。
這年頭,就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年代,嫁了人就是真的嫁人。
朱翊鈞換好了吉服等了近一個時辰,嫁妝才來到了乾清宮內,說來也有趣,嫁妝還是從內帑抬出來的,走一遍流程還回內帑。
王夭灼沒什麼錢,她十歲入宮之後,吃穿用度都是宮裡的,因為身份地位特殊,也不是宮婢,隻有太後和朱翊鈞給的恩賞,再無餘財,王夭灼沒有家人,沒人給她準備嫁妝。
這些嫁妝裡麵,朱翊鈞一眼就看到了一個十分破舊的木盒,木盒是桐木,一種軟木,盒子很小,之所以一眼就看到,因為它和其他豪奢之物格格不入,太簡陋了。
朱翊鈞小心的打開了木盒,木盒連個合頁也沒有就是扣著,裡麵一枚已經有些發黑質量很差的銀簪,簪子上還有一點血跡乾涸的暗紅。
這是王夭灼那個難產而亡的母親,唯一的遺物,王夭灼的父親在計窮的時候,也曾想過賣了,最終還是沒賣,王夭灼七歲到十歲托庇於趙縣丞的時候,就一直拿著這個簪子,一旦情勢不對,就會紮進了自己脖子。
沒有抗爭的力量,但有結束自己生命的選擇,王夭灼在皇帝麵前軟弱可欺,其實骨子裡很是剛烈,又跟野草一樣,生命力極其頑強。
朱翊鈞知道這把簪子,因為王夭灼白皙的脖子上有一個很明顯的鈍器戳出來的傷痕,王夭灼就絮絮叨叨的說了一些過去的事兒,說著說著就哭,哭著哭著就困了,最後睡著了。
“傻丫頭。”朱翊鈞將銀簪小心的放回了盒子裡,對著張宏說道:“找個硬木盒子,把這個盒子放進去。”
連盒子一起保存,而不是隻保存銀簪,這是王夭灼入宮之前,身上唯一的物件,現在拿了出來做陪嫁。
朱翊鈞是個人,是個活物,他在政治活動中,他的確是個無情的政治機器,在政治活動之外,他也有自己在乎的人,之所以他要表現的不在乎,其實是怕自己在乎的人受傷害。
連潞王朱翊鏐這個蠢弟弟,朱翊鈞都很在乎。
皇帝自古以來,都是孤家寡人。
羅汝芳說得對,殺了王夭灼,大明皇帝恐怕真的會徹底變成一塊無情的石頭,一如當年馬皇後、朱標相繼離世後的朱元璋那樣,羅汝芳是對的,因為他還落了個自殺的下場,家眷一切平安。
牽連?瓜蔓?連坐?千古罵名?石頭會在乎這些?
朱翊鈞走出了乾清宮,皇後妝奩之後,就是冊封禮,冊立奉迎,正式宣布王夭灼是皇後,賜予金寶印信綬帶,這個冊封由禮部尚書馬自強完成。
王夭灼接旨之後,眉頭緊蹙的看著兩個人抬的金寶,呆滯的問道:“這是我…本宮的印綬嗎?是不是拿錯了?”
“沒有,就是這個,九百九十九兩打造而成。”馬自強也是扶額,陛下總是有些奇奇怪怪的愛好,比如這印綬金寶就弄了兩個,一個平日蓋印用的,一個就是麵前這個稀罕玩意兒了。
大金錠一個。
“陛下,還是在意我的。”王夭灼現在就是個懷春的女子,連本宮都不自稱了,語氣極為歡快。
這麼大個金寶,原因是萬曆三年時候,王夭灼拿著拇指大的印綬,疑惑為什麼印綬就這麼一丁點,她以為要一隻手能握住那種,朱翊鈞解釋了下,王夭灼就覺得有些小氣。
這件事已經過去了兩年多的時間,陛下還記得,王夭灼自然歡快。
這不是張宏備忘錄記錄,而後提醒陛下,是朱翊鈞真的記得這件事,禮部呈送印綬監做印綬的時候,朱翊鈞特意下旨弄的,王夭灼喜歡大的,朱翊鈞的也不小,一隻手把握不住。
王夭灼是知情的,要不然也不會準備鮫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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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