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毛求疵的控製欲——就在一瞬間,韓醫生依據自己的經驗,對這名年輕人婚姻失控的原因輕蔑地下了判斷。
“好的,四點四十二分。您有開車過來麼?如果您沒有開車過來,我可以捎您一程到家。”韓默道。
白唯握著水杯,不再說話了。
在諮詢即將開始前,白唯提出了一個新的問題:“韓醫生,我想知道,您是否專業?”
——所有諮詢新手會提出的問題,這體現出了白唯內心的虛弱和不自信。韓醫生再度判斷。
“你可以看櫃子上的那些獎章與證書,這足以證明我的含金量。”韓醫生很自信,為了這些證書,他花費了足足伍萬元。他能保證,這是市麵上最高規格的仿品。
人們可以不相信大學四年學到的專業知識,因為大學生總在摸魚,依靠作弊獲得虛偽的分數,在期末考結束後忘記書本的每一頁。但購買假證書的每一張金錢都是實打實的,比代人簽到的每一節課都要真誠。在這個層麵上,韓醫生已經在thenextlevel。
白唯的眼睛轉到了證書們的方向。他盯著那裡看了很久,不知怎的,在再次對上白唯眼眸時,韓默有點毛骨悚然的感覺。白唯琥珀色玻璃珠一樣的眼睛讓他有種被看穿了的錯覺。
“我現在放心了,韓醫生。”白唯說。
——他偽造簡曆的事怎麼可能被白唯看穿呢?尤其隻是這麼一眼!韓默再次嘲笑起自己的杞人憂天。出於對方才想法的掩飾,他拿出一隻藏藍色的鋼筆,打開自己的筆記本:“白唯——我可以這樣稱呼你嗎?或者,你有什麼更喜歡的稱呼呢?”
“白唯。我不喜歡其他昵稱。”
“好的白唯。你今天來這裡的目的,是為自己的婚姻做諮詢嗎?”韓醫生循循善誘,“你在自己的婚姻中,是感受到了什麼問題嗎?”
沉默。
韓醫生並不意外。很多諮詢者都是不善於形容自己的問題的,或者說,不善於打開自己的心房、有戒備之心。他轉而旁敲側擊,拉近和白唯之間的距離:“你是一名作家,是嗎?”
“是的。”
“你喜歡自己的工作嗎?你之前說,你是一年半前搬來這座小鎮的,這對你的工作有積極的影響嗎?”
作家這種人多愁善感,激素分泌旺盛,情緒化,總是容易在婚姻裡出現問題。韓醫生又下了一個判斷。
“對於搬來小鎮這件事,我並沒有什麼意見。一直以來,我總是在居家工作。每周五,我用傳真機,把一周的成果傳給我的編輯,這就是我要做的事。除此之外的時候,我都待在家裡。”白唯說,“而我的丈夫,他每天早上九點鐘出門,下午五點鐘回家。”
——在家裡閒出問題的家庭煮夫。儘管不了解白唯,韓醫生再次做出判斷。他關心地問:“聽起來,你有一份時間分配很靈活的工作,你的丈夫會要求你承擔更多家務嗎?”
白唯搖頭:“不。他做得更多。”
——真是閒出來的。居家工作的人一旦太閒,就會胡思亂想。韓醫生問:“你們平時交流得多嗎?”
“他回到家裡,主動和我打招呼,然後掃地、拖地、做飯、同時喋喋不休地和我講他一天的見聞,要求我和他一起出門買菜。嗯,他也會想看我寫的劇本。晚上,我們一起看電視,看一些肥皂劇、脫口秀或者電影。除了在修車店的工作之外,他考慮把我們房子的一部分改造成民宿,他是一個閒不下來的人。”白唯盯著自己的手指說。
他心不在焉,好像在玩手裡的杯子。
內向,內斂,安靜,缺乏安全感。韓醫生在本子上這樣記錄。
“你丈夫的精力十足,讓你感到很大的壓力嗎?”韓醫生揣測,“你在你的婚後生活中,感到壓力是嗎?”
“不……是令人作嘔。在婚前不是這樣的,那時我覺得,一切都充滿了希望。但婚後,一切都變了……”
“具體是哪一件事呢?”韓醫生鼓勵他,“我知道,籠統地說一種感情是很困難的。不過你是一名作家,你應該知道怎麼用事件去表達你的感覺。比如說最近一周,發生了那些事情讓你作嘔?”
大概也就是丈夫和修車店的異性同事多說了幾句話,又或者是金錢上的矛盾,韓醫生想。他見過的同性婚姻總是這麼脆弱。
“關於我的婚後生活的一切都讓我作嘔。無論是早上被我放進丈夫牛奶裡的毒藥黏手的手感,設置在上樓樓梯上的□□的卡殼,我在枕頭下放了一把左輪手槍但當我向丈夫射擊時恰好轉到了空的那一格,還是丈夫一大早在睡覺,我出門買菜時,在家裡突然失靈的煤氣引爆器……”白唯安靜地坐在諮詢師的對麵,摳著自己的手指。
韓醫生的筆尖斷掉了。
“您剛才說……什麼?”他試圖找回自己的耳朵,“你確定你是在說你的婚後生活嗎?”
“事實上,我的婚姻本來非常正常。一切都從我丈夫從墳墓裡爬回來後,變得不對勁起來了。”白唯眼神空茫,“他本來很正常地死了一次,就像每個人都會死一次。”
韓醫生頃刻間毛骨悚然了起來。他覺得自己的寒毛像是一群亞馬遜戰士,舉起長矛,驚悚地指向前方的敵人。
那個低著頭的……講述者。
於是,一個突破了職業道德的問題脫口而出:“我能問問嗎?你丈夫的哪幾次死亡是你乾的?”
話剛一出韓醫生就後悔了。他大腦的每個細胞都瘋狂抽搐著,想要掐死剛才問出了這句話的自己。
“這不重要。我還是想要繼續這段婚姻,否則,我不能以配偶身份拿到他的死亡賠償金。”白唯轉移了話題,“這是我前來進行這段婚姻諮詢的原因。”
韓醫生:……
白唯第一次產生殺死丈夫的衝動,是在半年之前。
白唯走在路上,腳底踩到一塊口香糖。他聯想到他的丈夫沒有整理汽車裡垃圾的習慣,或許某一天他的丈夫也會順手將口香糖扔在地上,並粘上另一名太太的鞋底。結婚半年的丈夫就像不可回收垃圾。那一刻,就像人看見太陽很好,會突然想要歌唱一樣——他再次決定,自己想要謀殺自己的丈夫。
更何況,扔口香糖的那個人隻有兩隻手,他的丈夫卻不止擁有兩隻。
而且,他的丈夫早就已經死了。他有充分的理由讓他再回到墳墓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