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構對他這個妹妹,&bp;說實話感情是有些複雜的。
怎麼能不複雜呢?
他有很多姊妹,她們有著模糊而美麗的相似麵容,性情也是那樣的整齊劃一,&bp;有些姊妹性情內斂,&bp;有些姊妹則略有些活潑。但無論如何,&bp;她們都是大宋的公主,&bp;她們都在“帝姬”的框架裡成長,&bp;接受著固定不變的教導,並最終長成為不會傷害到任何人的模樣。
他想到那些姊妹,就能想到她們烏黑柔軟的頭發,&bp;質地精良的衣裙,以及各種飾物堆砌起來的珠寶光芒,&bp;雖然模糊了些,&bp;雷同了些,但很安全,&bp;因此很可愛。他原本是與她們每一個都親善的,與呦呦則格外親善。
但呦呦和她們完全不同。
他已經很久沒有見過她,&bp;但他們兄妹之間是有信的。
她的信寫得很誠懇,很親切,像他的親妹妹一樣具有豐沛的感情。她會花心思寫她思念小娘娘和他這位兄長做的夢。在她的夢裡,她依舊在小娘娘膝下,&bp;天真無邪地與自己的養母交流汴京最新的刺繡花樣,並且將她不成熟的繡品送到康王府去,請兄長看一看。
啊,當她夢醒之後才想起她已經與小娘娘和九哥隔著千山萬水,她也無從得知汴京最新的花樣啦,隨信附上她的繡品,&bp;九哥和小娘娘不要笑話她呀!
多麼深情款款的家信,可家信不僅附上了繡品,還會附上一兩句朝真帝姬的近況。
她說,耿南仲將手伸到興元府去了,九哥須得多留心呀。
輕描淡寫。
九哥看到最後這段時,心裡的冷氣就泛起來了,說不出的滋味。
但他仍然提筆回信,用他十二分作為兄長的熱情去絮絮叨叨地叮囑她平時清修也要珍重身體雲雲。
她是他的妹妹,同時也是他的盟友,他們有不宣於口的默契,配合起來讓她在興元府站穩腳跟,拉起一支軍隊,而他則在京城成為了父親眼中僅次於鄆王重要的兒子。
他逐漸想不起她的麵容,可她那雙靜而冷的眼睛卻被趙構牢牢記在了心裡。
曹溶還在執拗地望著他,執拗而哀戚。
這就勾起了趙構為數不多的同情心,並進一步反思——他的妹妹的確是身陷宮中,可他竟然一點也不擔心她。
一點也不像個體貼的兄長。
“你若是不放心她,”九殿下歎了一口氣,“我想辦法,替你送信給她,如何?”
他說完這話,突然遲疑了一下,立刻又反悔了。
“還是送信物吧,”他說,“宮中風聲鶴唳,送信物穩妥些。”
趙儼登門前,二果和三果就有些猶豫。
“帝姬之前怎麼吩咐來著?”三果問。
“任打任罵。”二果答。
兩個高堅果都不吭聲了,一起望著大果。
大果深吸一口氣,上前叩門。
這座宅邸在太學往南,過了惠民藥局的地方,基本上都是民宅,其中有不少是儒生的住處,門戶就顯得並不富貴,倒有些寒素。
叩一下門,過不多久跑出來個門童,取了拜帖看一看,再看他們的眼神就是從上往下瞟了。
隻看他們的臉,不看他們衣著,也不看他們身後侍從,更不看他們手裡拎著的禮物。
“進來吧。”門童用鼻子輕輕地哼一聲。
兩進的院子,初春時光禿禿的,庭院沒怎麼灑掃,去年的枯草就堆在積雪下,現在雪化了,顯得整座小院亂糟糟的。
再往裡看,正堂裡連把椅子都不準備,隻鋪了席子,有人就坐在席子上,嘰嘰呱呱地講話。講話的人穿著打補丁的衣服,聽他講話的人衣著也差不多這個水準,一眼看過,就好似不是富貴的汴京城,而是什麼隱士的居所。
二果和三果就自動縮在了大果身後。
大果站在階下,一聲也不吭,硬著頭皮在初春還有些冷硬的風裡聽完一輪他壓根聽不懂的爭論,終於有人給他帶上去了。
一群人裡,有一個四十餘歲的中年人站起身,瞥了他們一眼,忽然伸手一指:
“丟出去。”
大果整個人就僵硬了,眼睜睜看著那個門童走過來,將他手裡拎著的禮物拿走,一把丟到門外去。
陳東就是這個四十多歲的,丟他們禮物的人。
席子上有些臭味,似乎是人身上散發出來的汗臭,加上墨汁,再加上一些醃菜的發酵氣。
這位主人家的襆頭也已經洗褪了色,軟踏踏地綁在頭上。
這就很難將他與那個誅殺了李彥的陳東聯係在一起。
因為趙儼雖沒見過李彥,卻很熟悉李彥門下的儘忠。
儘忠是個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人,每天一定要將自己打扮妥帖,從頭到腳都比女娘更加精致。他的衣食住行都是如此,靈應宮中誰也比不過。
高堅果們嘲笑過他幾次,儘忠就嗤笑一聲,說:“你們也算是在京城裡住過,可憐卻沒吃過見過,我們西城所的李總管,那才是真正的富貴人!”
究竟怎麼富貴,高堅果們隻能通過他們認為已經極富貴的儘忠來想象——這樣一位權傾朝野,富可敵國的大宦官,就死在了陳東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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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他們遼人的想象,那這應該是一個更加富貴,更加權傾朝野的梟雄了。
但這位“自五世以來,以儒嗣其業”的太學生就坐在他們麵前,穿著很古舊的衣服,坐著很古舊的席子,還一臉非常不爽的神情。
他身邊那些人,也都是一臉不爽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