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裡,&bp;草長鶯飛,若是很久以前,磁州是很熱鬨的。
這裡北有邯鄲,&bp;東有大名府,西麵又挨著太行山,&bp;有漳水與滏水交彙流過。去哪都方便,但住宿又不似大名和邯鄲那樣昂貴。於是南來北往,販賣牛羊皮貨的商人就都願意在這裡停一腳。
客舍有了生意,&bp;老板就樂意去收河上漁翁的魚,&bp;山中獵戶的野味,&bp;不一定是什麼大東西,因為山也好,河也好,都是有主的,頭一等的獵物都要交給主家去。比如說真定曹家,&bp;人家留守老家的人就不用外出花錢買食材,自有人將源源不斷的河鮮野味送過來。
說到這裡,&bp;河北的百姓原本還有更多可抱怨的事,&bp;比如宣和年間,官家一拍腦門兒發動了一場對遼的北伐,誓要收複燕雲,這收複燕雲所用的人力物力就都壓到了他們身上。
仗打輸了,可童公公到底還是將燕雲花錢買下來了。眾所周知,童公公買地是不能花自己錢的,&bp;於是被苛捐雜稅壓得喘不過氣的河北人民就爆發了一場起義。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起義軍是極苦的,可當地有的是大地主,&bp;知道怎麼同“剿匪”的官軍親密合作,將那些不做安安餓殍,尤效奮臂螳螂的草民一個個臉上蓋了章,送到他們一輩子都找不到回家路的遠方去,當了最下等的賊配軍。
在宣和六年的這場起義過後,磁州就冷清了許多,不見那些熱情招呼客舍老板的漁翁,甚至也不見那些門麵收拾得乾乾淨淨,亮亮堂堂的客舍了。
再然後金人來了,殺光了征收賦稅的小吏,也殺光了抓賊捕盜的縣尉和差役,洗劫一番財物,再將青壯年和年輕美貌的女人都用繩子捆好後,拽著又走了。
金人並不覺得自己過分,他們雖然是將能帶走的都帶走,不能帶走的一把火燒光,卻也沒有過分地屠殺。
隻不過在他們這樣的劫掠之後,剩下的人也很難活下來了。
當宗澤的前軍二百人到達滏陽城時,士兵被這座城池震驚了。
他們當中有在石嶺關屍山血海走出來的老兵,所以戰爭什麼樣,他們是不陌生的。
但即使是經曆過再殘酷的戰爭,他們也沒有見過戰爭打輸了的模樣。
太原城依舊矗立在他們身後,太原城中的百姓依舊在忙碌地為他們伐木采樵,運送糧草,織補衣物。
那城依舊是熱鬨的,多少個寒夜裡,他們站在山峰上的箭塔裡,一邊跺跺腳,呼出一口白氣,一邊回頭望一望太原城的方向,看到那星星點點的燈火,心裡就會熨帖又安寧。
他們保衛住了這座城池。
而現在他們看到了城池陷落過的模樣。
城牆是已經被毀壞的,不知是什麼樣的攻城器械,在夯土城牆上砸出了丈寬的缺口,坍塌下的黃土堆被雨水衝刷,又被進出城的盜賊踩實,就成了一條進城的捷徑。
城中的百姓看起來是很不喜歡這些不速之客的,他們曾經奮力地修補過,比如在缺口上密密麻麻插了一排的碎陶片,又推來了幾塊大石頭,將它堵上。
但碎陶片又被砸得更碎,而石頭也被力大的盜賊用工具推倒,散落在城牆下,就成了城中百姓最後一次試圖保護自己的證明。
現在這座城裡幾乎沒有人了。
靈應軍在城中走過,每一間房屋都不發出任何聲響,直至他們走到縣府門外的街上,有人忽然高聲大喝:“什麼人!”
有人在縣府的院牆上探出頭,手裡拿著自製的弓箭,警惕地望著他們。
“我們是大宋的軍隊!官家派我們來磁州的!”
那人的臉色就變了,稱不上是開心,但也不是憤怒,具體是什麼神情,靈應軍這群人也看不明白。
等到縣府的大門打開,裡麵已經被修築成防禦工事的場景就一覽無餘。
原本用來種花種草的園子裡,已經種下了各色的青菜;馬廄改成了雞棚,縣府裡的東西是都搬空了,東西搬去哪裡了呢?搬去了後麵的牢獄。
空蕩蕩的房子,就連裡麵鋪過的木板,打好的架子,甚至就連床榻都一點點拆了帶走,搬個乾乾淨淨。
靈應軍見了就很震驚,說不出話來,但這群人裡有一個老人,據說原來是城中的老吏,很精明,通世故,被大家推舉出來與靈應軍交涉。
這樣地位尊崇的老人穿著一件雖然打過許多補丁,卻能將身體完全遮掩住,不至於赤膊的袍子,他的腳上甚至還有兩隻漏了洞,卻仍能保暖的布鞋,這就更顯尊崇了。
“大獄雖說晦氣,可現在誰敢講究這個呢?”老人小心地上前給軍官行了個禮,又絮絮叨叨地說,“太尉若是能恩準小民兩日,容小民將縣府打掃乾淨,再迎王師入住,也體麵乾淨不是?”
軍官猶豫不決。
他們占了縣府,是該清理走的,但他們不僅主動表示要走,還額外謙卑地要將縣府收拾一番,態度也太恭敬了些?
消息傳回百裡之外,領著兩千個笨蛋新兵剛剛走出太行山的宗澤那裡,老人聽了就有些迷惑。
“滏陽破敗,這些百姓已擔驚受怕多日,隻怕人人憔悴不堪,何必再勞煩他們呢?”
主簿李素倒是比宗澤更明白些:“總管,他們哪裡是要打掃縣府?百姓隻是見咱們來得突然,怕咱們趕他出去時,卻將他們藏在監牢裡的糧食留下。”
白發蒼蒼的老爺子就震驚了。
“何至於此!”
“不如將他們安置在縣府附近,”李素說,“也可庇護一二。”
宗澤想了一會兒,又問跑回來的前軍士兵,“可知道城中還有多少人?”
士兵一抱拳,“三十戶,全在縣府。”
這話一出口,樹下坐在小馬紮上的兩個人就沉默了。
一個稍微有點規模的村莊,也不止三十戶。
“他們既在縣府內已經開墾了園子,”宗澤摸摸胡須,“就讓他們繼續住在那吧。”
李素聽了就有點坐不住,“總管愛民之心,在下感動,隻是帝姬車駕將至,若城中殘破如此,恐怕也隻有縣府堪為帝姬下榻之處……”
“不要緊的,”宗澤很篤定地說,“帝姬寬仁憫下,她必不會因此怪罪你我。”
寬仁,憫下,李素的眼睛裡就全是問號,似乎要抓來一個儘忠,才能鞏固一下自己的認知。
儘忠說:“假的吧!”
他坐在一堵殘破的牆下,渾身止不住地發抖,甚至有熱熱的東西從上麵流下來,又從下麵流出去。
上麵流的是血,有極其銳利的風從頭頂上過去,就那麼輕輕一擦,甚至感覺不到疼,頭皮就被劃開一條口子,血就流下去了。
天知道他隻是想占點便宜!
這荒了不知多久的村落,有幾間沒塌的破屋子,大家離遠了望見很滿意,他就想著跑過去先看看屋子什麼樣,最好的自然是帝姬的,但他挑中了第二好的,彆說李世輔,就是王繼業也得乖乖和那三個遼人小子去住茅草屋!
王善倒不算特彆--
討厭,他可以勉為其難地開恩,讓那小子同自己睡一個屋簷。
總之,在他們睡了兩天搖搖欲墜的帳篷後,既可以好好休息一下,還可以擠兌一下同事,這明明是雙份的快樂,究竟為什麼,為什麼變成了這樣呢?
他騎著小騾子,先鑽進了村莊,身後到底是哪個跟上來的,他也沒在意過,反正他是先跑進去的!
然後他就同什麼東西對上眼了,像是一窩毛茸茸的狸奴,皮毛斑斕,比汴京城中貴人們賞玩的還要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