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inf/b/div隆慶六年,六月初六,清晨。
……
今日初六,不但是常朝的日子,也是第三次勸進的時候。
餘有丁作為皇太子的日講官,自然也有湊熱鬨的份,不得不起個大早。
隻因今日勸進,比衙門坐班時穿著要正式些,須著梁冠,赤羅裳的製服,革帶佩綬一類的零散配飾也不能落下。
一番折騰下來,若不再早起些,就趕不上巷尾一碗熱湯了。
巷尾的羊肉湯館,餘有丁自從中進士,在京城安家後,就開始喝了,到現在正好十年,一直深合他的胃口。
為此,他還特意在筆談中,為這家店寫下了整整一頁,留給後世遐思。
這還是他在宋代孟元老的一本《東京夢華錄》裡得的靈感。
彼時北宋被金人擊破,輦轂繁華的宋都頃刻間煙消灰滅,而孟元老在顛沛流離時,頻頻回首饜足人心的京城。
餘有丁眼見自嘉靖以來,天下形式急轉直下,倭寇、韃靼、兼並、財稅、軍備、地方,一團亂麻,幾有日薄西山之相。
若是有生之年,事有不諧,與其事後回憶這京城繁華,不如現在一筆一劃記錄下來,也好留存當時歡愉之心境。
餘有丁將三羽的梁冠抱在懷中,輕輕撥弄了一下,也不知道還要熬幾年,才能換成五羽,登堂入室。
雖說五品也沒什麼不好的,但若是能入六部任九卿,自然是更加海闊天空。
想著,便已經走到了巷尾的羊湯館。
現在時辰還早,天都還沒蒙亮,可有人卻比他更早。
餘有丁邁步走進門檻的時候,申時行已經喝上了,王錫爵竟然也在身旁。
三人是同科進士,申時行是狀元,王錫爵是榜眼,交情當然不淺。
其中申時行任左諭德兼翰林院侍讀,也在翰林院當值,再加上本就住的不遠,跟餘有丁平日去坐班都是結伴而行。
倒是王錫爵,分明在南直隸(南jing)任官,怎麼也在此處。
餘有丁順勢坐了下來,好奇道“元馭不在南直隸當值,怎麼來京城了,是擢升了?”
元馭是王錫爵表字。
三人作為一榜三鼎甲,都是有閣臣資序的,餘有丁如今的日講官,便是一種勘磨。
就像申時行作為狀元,在去年,就充任了先帝的日講官,雖然先帝過半年駕崩了,但這不妨礙申時行已經有進六部的資序。
但王錫爵就倒黴了,因為得罪了張四維,被遷到了南直隸去了,遠離中樞。
大明朝兩京一南一北,卻有上下高低之分,要是從南直隸遷官至京城,即便官階不便,也算是擢升。
但王錫爵搖了搖頭,否定了餘有丁的猜想“本是公乾,但今日勸進,我是被禮部抓來湊人頭了。”
餘有丁了然。
勸進百官,一波跟著一波,各地方都得抓點人走一遍過場,也是認認新君的臉。
“丙仲啊,人家元馭這般遠都到了,你看你,離得最近,出門最晚。”申時行笑道。
丙仲是餘有丁的表字。
三人以王錫爵年歲最小,三十六歲,最為直率,脾氣也硬。
申時行隻大一歲,是同科狀元,活潑的同時又心懷景秀。
餘有丁四十開外,為人隨和。
此時申時行見王錫爵不願談起升擢的事,岔開了話題。
餘有丁也醒悟,接過話感慨一聲“近來諸事繁忙,實在有些貪睡。”
說罷,他叫來店家,要了碗羊湯。
申時行嘬了口湯,說道“丙仲春秋鼎盛,還有得忙呢。”
三鼎甲的進士出身,如今積累資序,往後前途無量,自然有得忙。
餘有丁知道申時行的意思,卻有些無奈,申時行比自己小十歲,狀元出身,又勘磨夠了資序,可比他官路通暢,卻反到來消遣他。
好在是好友,也不把些許消遣當回事。
他把梁冠放在一旁,感慨道“隻是最近司經局事多,還要侍讀日講,一時有些疲累罷了。”
先帝駕崩,新舊交替,司經局作為東宮名義上的屬衙,難得有了些正經公務。
這時,王錫爵突然插話道“說起日講……丙仲既然作為日講官,那你可知這位皇太子,是否真如坊間傳聞中所說的那樣?”
申時行也好奇看來。
餘有丁一愣“坊間傳聞?什麼坊間傳聞?”
王錫爵疑惑道“你作為侍讀官,竟然不知道?我昨日剛一到京城,就聽到有人在談論皇太子了。”
他見餘有丁還是一頭霧水,不由出言解釋道“坊間都在傳,皇太子此前頑劣不堪,儘是些在宮中玩鷹遛鳥之事。”
“一副難托大任之相,令兩宮與元輔都怒其不爭。”
“後來得了大行皇帝顯靈托夢,一日之間便幡然醒悟。如今不但痛改前非,還奮發作為,進學修德。”
“據說皇太子在靈前讀書,如有神助,宮中甚至有人見到,當時皇太子身側帝王虛影,輔習課業。”
“而後進步果真是一日千裡。”
“不但李貴妃刮目相看,就連高閣老,都在昨日讚道,皇太子這幾日‘講學孳孳,懋聖修之益;視朝穆穆,有天表之奇’,令他刮目相看。”
“現在街邊小販教訓孩子,都在以此為例,說著什麼‘你見過半夜三更的四書五經嗎?’之類的話,弄得油燈都賣脫了。”
“我不在京城,不知這些傳聞幾分真假?”
餘有丁聽著王錫爵如數家珍,眉頭越皺越緊。
一旁的申時行老神在在,喝著羊湯,並不言語。
王錫爵見餘有丁不搭話,不由再度催促。
餘有丁無奈,想了想還是緩緩說道“此前也沒這麼誇張,至多是有些孩童情狀,心思沒有定性罷了,哪有玩陰逗鳥這般誇大其詞。”
“至於元輔怒其不爭,先帝托夢顯靈,就更是無稽之談了。”
“倒是近幾日……確實有些奮發作為的意思。”
小二端了碗羊湯上來,餘有丁當即閉口不言。
等到人走了之後,王錫爵追問道“近幾日如何?莫要賣關子。”
申時行眼神飄忽,卻也豎起了耳朵。
餘有丁喝了口湯,隻覺一股暖流入胃,好不舒服。
回味了一會,他才慢慢繼續說道“近幾日,皇太子確實一反常態。”
“每日去兩宮問安,沒有半點怠慢的地方,可以稱之為純孝。”
“學業上也有了長足的進步,句讀朗誦,可謂過目不忘,甚至能舉一反三,自行總結出治國修德的道理來,進步之快,當真令我驚為天人。”
“早朝我沒資格列序,就不甚清楚了,不過高閣老私下稱,皇太子舉止有度,儼然有天家威儀,想來不是虛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