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有丁對於皇太子的聰慧,並沒太多感觸,說句大逆不道的話,進士出身的,哪個不是神童?皇太子這模樣,還真比不得他當年。
他驚訝的反倒是,在於這前後改變之大,令他瞠目結舌。
這等一夜開慧之事,他都忍不住懷疑是否真有所謂先帝顯靈了。
申時行端著碗,一時沒有動作。
見餘有丁說完了,王錫爵才有些驚異道“如你這般說來,豈不真是煥然一新?”
“也難怪坊間盛傳,是先帝顯靈為皇太子開慧。”
申時行沉默了片刻,終於是按捺不住。
四下看了看,見近處無人,湊近低聲道“會不會有些誇大其詞了。”
“我聽聞高閣老,頗得皇太子孺慕,昨天日講後,皇太子練完字,還特意贈了一副‘顧命輔政,腹心股肱,為孤師保,肝膽相照’的字帖。”
言外之意,皇太子的名聲,會不會是高儀有意吹捧起來的,好彰顯自己教育得力,既為內閣站台,也為自己在內閣壯勢。
申時行是聽了些風聲的,最近內閣動作極多,尤其是跟司禮監鬥得厲害。
餘有丁搖搖頭,沒多做解釋,他知道,朝臣但凡不親眼見到,恐怕都難相信,這位皇太子如今的風姿氣度。
即便是他親眼看著皇太子轉性,都還沒回過神,彆說外人了。
倒是王錫爵突然開口道“汝默是不了解高閣老。”
“高閣老是我弟王鼎爵的座師,昨日我見我弟時,他與我說起過這事。”
“他說,高閣老這些時日,已是多有致仕之意。”
“那副字帖,便是兩宮與皇太子極力挽留他才寫下的,幾令他老淚縱橫。”
申時行連忙告罪一聲,若有所思。
餘有丁適時插話道“往日早朝咱們無緣列席,今日勸進,豈不是正好遠遠觀之?”
這是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了。
王申二人當即會意,連連稱是,略過了此事。
一番談論,不知不覺就吃完了早食。
三人一同往皇城而去。
王錫爵又提起一事“我昨日還聽聞,內閣在議新的官吏考察之法,不知是真是假?”
如今的官員績效,是有考核的,京官每六年“京察”一次,地方官每三年一次“大計”。
但往往是上官說你好,不好也好;說你不好,好也不好。
沒個具體的具體的考察標準,已經逐漸流於形式。
而這次內閣議的,就是這個具體的考察標準。
從先帝登基以後,吏治改革的聲音,就逐漸甚囂塵上。
屢屢有人上書,要求整頓吏治。
無論是內閣朝臣,還是言官,乃至地方,都紛紛奏請此事。
其中有趙貞吉的《三幾九弊三勢疏》,張居正的《陳六事疏》,甚至連王崇古都奏請過此事。
而此後高拱執掌吏部後,更是將此事推向了巔峰。
僅僅是去年一年,就處置了外地赴任虛報日期領空餉之事;糾劾了宗人府任命派往雲、貴、兩廣等地的官員無能;整頓太仆寺、苑馬寺、鹽運司三司“奸貪苟且”之事;勒令了公差必須依照規定的期限回京,以至於法辦逾期者數十人;定製升遷任期必須到任後才可計算,又借此法辦虛報者數十人等。
如此大大小小數十次貪腐案由,陳年積弊,在朝野內外掀起了極大的風潮。
但這些,一直以來都是以吏部上疏,皇帝批閱的形式進行的。
同樣沒有一個具體的準則,“百官無事可依”。
而今的廷議,就是準備在京察與大計的基礎上,施行新的成文明法以革新吏治。
具體而言,就是,如何算合格,如何不合格,如何作為可以升遷。
這,就是如今新政的重點。
申時行官階最高,消息最為靈通,他點了點頭“內閣早就吹風了,初四廷上就在議這事,昨天也議了一整天。”
王錫爵好奇道“怎麼沒個結果?是有阻力?”
餘有丁插話道“沒阻力才是怪事了,以前不撞鐘的和尚也有香火,現在住持讓和尚撞鐘,還要監察香火錢,和尚都說,要是這樣,還不如還俗了。”
申時行突然冷不丁接了一句“和尚鼓噪也就罷了,佛祖也不情不願,阿難迦葉學著念歪經。”
王錫爵一愣,當即醒悟過來,這是說兩宮也遲遲不肯表態,司禮監揣摩上意,在廷議上攪合。
他也是人精,想了想就明白兩宮為何不肯表態——無他,得罪人啊。
先帝才剛駕崩,就要得罪百官,要是弄出亂子怎麼辦?
要是和尚們糾集起來鬨大了,住持能拍拍屁股致仕,三位佛祖怎麼辦?未來佛才十歲呢。
想明白這一層,王錫爵反而更奇怪了。
他能看到,沒理由內閣看不到才對。
王錫爵斟酌道“內閣為何不想得周全些再報與兩宮?”
新舊交替,宜靜不宜動,怎麼不再等等?
朝局穩定下來,推行新法也會更順遂。
餘有丁感慨道“誰知道,咱們官階沒走到那一步,看不到那一層的局勢。”
王錫爵搖了搖頭,不去多想“這樣也好,這吏治早一日整頓,大明朝多一分喘息之機。”
申時行跟著點了點頭,一言不發。
他心中歎了一口氣,又回想著昨日座師呂調陽跟他說的話。
張閣老向元輔商議,說考成法考察百官,雖可以整頓吏治,卻有傷聖德,還難免“收權於內閣”,待皇太子年齒漸長,未必會應允。
以此說服了元輔,在廷議上推行此事。
申時行並不讚同這樣激烈行事,甚至覺得考成法也太過嚴苛,須知人心如水,非行法家嚴厲可以令行禁止的。
此事分明當徐徐圖之,跬步而千裡才能水到渠成,激烈行事如猛藥,反噬之大,思之可畏。
隻是……
他的座師呂調陽隻是搖了搖頭,說了一句,現有激烈行事者,才有他們這些後輩緩緩圖之的空間。
申時行沉思至今,愈發五味雜陳。
“汝默快些,彆誤了勸進。”餘有丁喚了他一聲。
申時行應了一聲,快步跟了上去。
心中卻不免想到,皇太子朱翊鈞這位後輩,在不在座師說的範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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