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inf/b/div呂調陽站在原地,一時無言。
他不知道皇帝究竟是靈光一現,還是有意試探。
見皇帝朝他看來,隻能推脫道“禦史風聞奏事,臣不是言官,未經過常朝詳議,不敢多加置喙。”
這也是沒辦法,他之後是要彈劾高拱的。
現在皇帝問了,他無論怎麼表態,都不合適。
但,朱翊鈞卻非要他開這個口。
很是堅持地說道“要什麼詳議,朕隻是問呂卿看法。”
“方才不是卿與我說,如此不合祖製嗎?”
呂調陽無奈,眼見躲不過去,隻好模棱兩可“言官彈劾,事出有因,馮大璫這一身職司確係不合祖製。”
“不過……孟衝猝亡,事有權宜,也未嘗不可。”
“終究還是要看聖上和太後心意。”
朱翊鈞失笑搖頭,經典的熱情禮貌,但沒有觀點。
他悄然放出誘餌,說道“那呂卿方才說的,元輔身兼吏部一職,又是如何看?”
呂調陽一怔。
剛才他隻是隨口一提,竟然還真被皇帝聽進去了。
但他也沒光棍到直接背後進讒言。
拿不準皇帝態度,他隻得小心試探。
不時看向皇帝,謹慎道“元輔德高望重,眾望所歸……”
朱翊鈞打斷了他“呂卿,朕雖年幼,也知何為君臣之道,卿如何忍心虛言應我?”
可惜,這一套對高儀那種好使,不意味著朝臣們都吃這一套。
呂調陽循吏出身,魔抗還是高出不少。
他整理了一番,斟酌道“陛下,非是臣虛應。”
“元輔與馮保不同。”
“任吏部尚書,是彼時朝局所需,先帝欽定,權宜之計。”
“此後元輔多次疏乞罷免選官一職,先帝因為並無其他人可替,一直不允,並非元輔棧戀不去。”
他這話,麵上儘是維護,卻是在暗示,這確實也是當時的權宜之計,不得已而為之。
若是新帝覺得有合適的人選接替,那祖製這個由頭也是能用的。
這就是試探了。
朱翊鈞聽是聽懂了,卻繞起了彎子“原來如此……那呂卿方才所言,元輔曾被彈劾,又是何緣故?”
若是高拱沒有棧戀的意思,怎麼會引人彈劾?
呂調陽不急不緩地解釋道“陛下,是戶科給事中曹大埜妄言罷了!”
朱翊鈞眼神示意他細說。
呂調陽回憶一番,說道“今年三月己酉,曹大埜彈劾元輔十大罪狀。”
“說元輔結黨營私、貪汙瀆職、阻塞言路、任人唯親。”
“其中便說了元輔‘升黜去留,惟其所欲’,要劾元輔吏部一職。”
朱翊鈞好奇道“當真是妄言?”
呂調陽暗中看了皇帝一眼。
他十大罪狀精挑細選了幾條,自然是故意而為之。
眼下言官儘數聚集在高拱門下,故舊門生都身居要職,恰好馮保又在此時說高拱結黨。
但凡皇帝將這些罪狀與現狀一對應,就應該會對高拱起疑心。
若是本身對高拱有惡感,他便能從表情上看出來了。
屆時才好考慮要不要更進一步地影響皇帝。
可惜的是,皇帝臉上絲毫看不出有半點疑心,或者是嫌惡。
恐怕,這位新帝對高拱印象還不錯。
這下他更不好直接針對了。
呂調陽很是肯定地點了點頭“是先帝親自禦批的妄言,說其中儘是不實之語!”
“譬如,說元輔貪汙了不下數十萬金,但論及銀兩去處,隻能說是被盜匪給偷劫了。”
“又說科道官全是元輔的親信,先帝問他,你難道不是科道言官?他便支支吾吾,說不出話。”
“至於說元輔培植親信,提拔黨羽,包括門生宋之韓、韓楫等人,先帝直言他是胡亂攀扯。”
“還說,張四維的侍班官,是賄賂元輔,把王錫爵擠下來的,先帝親口說張四維學識不錯,是他授意。”
“如此種種,足見是妄言。”
朱翊鈞漫不經心聽著。
他看得出來,呂調陽故意上眼藥的行為。
畢竟,宋之韓、韓楫這幾人,正在被說結黨呢,若是常人,難免會疑心一番。
這些彈劾的真真假假。
數十萬金這種屁話,是聽都不用聽。
但是科道言官都是親信這事嘛……現在倒是很明顯的。
還有張四維這事,他可是知道王錫爵就是這事不服氣,拒絕給張四維騰位置,才被扔去南直隸的。
但此時不是分辨這些事的時候。
他心知,呂調陽在想什麼。
呂調陽大概是要的是,把水攪渾,保下馮保。
但朱翊鈞要的卻不是這個結局。
他突然感慨道“朕本以為我大伴是太監,受了言官們的敵視,才有這番彈劾。”
“卻沒想到,連元輔也受過這個委屈。”
“朕突然明白,那日張閣老說的話是什麼意思了。”
呂調陽疑惑地看著皇帝“張閣老?”
心中卻是歎了口氣。
張居正到底和皇帝都說了什麼,竟然也不與自己通個氣。
現在心裡沒底,好生被動。
雖說刺探聖聽有違人臣之道,但是為大事故,變通一下也是好的。
怎麼能對自己隻字不提呢。
莫名想起六月初六那天勸進,自己勸高儀祭文不要太佶屈聱牙,彆讓皇帝看不懂,反惹得張、高二人搖頭失笑。
初時還不明白,如今聽聞這位皇帝日講進度一日千裡,回過頭來才意識到——有無進內閣,對皇帝的了解程度,真是不可同日而語。
一步天塹啊。
朱翊鈞也不賣關子,繼續無中生有,哄騙呂調陽道“彼時張閣老與朕議論了一番考成法。”
“論及權責相應這一點,曾說道,人主若是不能使臣下權責相一,輕則貪腐成風,重則朝政大亂。”
“閣老說,若非馮保不可或缺,這掌印與廠督兼任,便有極大隱患。”
“當時還不明白,如今聽了呂尚書一番話,才明白其中道理。”
“元輔和大伴都受此攻訐,是朕的罪過啊。”
呂調陽呼吸都慢了,生怕皇帝深究馮保不可或缺是什麼意思。
幸虧皇帝年幼,疑心還不重。
這讓他長舒了一口氣。
呂調陽現在已經是信了,張居正與皇帝有共識這事了。
或者說,皇帝對新法的態度,已經很明確了。
張居正這話是正理,若不是用得著馮保,他呂調陽也不會坐視其身兼掌印與東廠提督二職。
奈何,就是不可或缺啊。
支持新法,必然需要新黨大權在握。
這一點,少不了李太後和司禮監的支持。
朱翊鈞側過身,看向呂調陽“呂卿,朕方才聽了你的進言,也認為,應當削去馮大伴的東廠廠督一職!”
呂調陽心頭一跳!
壞事!
彆看小皇帝不管事,真要把這話放出去,馮保彆說東廠了,司禮監都不一定保得住。
這下他恨不得立刻回到廷議上,將彈劾高拱的奏疏扔出去,將高拱與馮保,同時綁在朝局穩定這一條繩上!
彆等張閣老視山陵回來,發現高拱還是高居首輔之位,馮保被攆走了!
他連忙開口勸道“陛下,慎重!內外機要之位,不妨諮資一下監國的意思。”
就差說一聲,你年紀小,彆亂來了。
朱翊鈞要的就是他這個反應。
他仍是一副從善如流的樣子“呂卿多慮了,朕衝齡踐祚,不通政事,自然要聽我母後的。”
“但諸卿上奏情由合理,朕以為,母後多半會納了諸位臣工老成之言的。”
“朕隻會勸娘親早做決斷,防止朝局動蕩罷了。”
呂調陽深吸一口氣,好讓自己彆暈過去。
他還等著明日廷議,再撈馮保一手呢。
皇帝這一出,顯然是要讓李太後今日就下決斷。
若是沒新黨介入,李太後說不得還真會迫於壓力妥協。
呂調陽站定身子,不再往前走“陛下既然已然明了,徑自與太後分說便可,微臣便不用去了。”
他要回廷議!立刻彈劾高拱!否則就晚了!
隻有把水攪渾,才能保住馮保東廠的位置。
若是真讓馮保被削職了……呂調陽一想到馮保或許會遷怒自己,就心裡發苦。
熟料,他正要挪開步子。
朱翊鈞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今日,可說什麼也不會放呂調陽回去。
他展顏笑道“呂卿不必與朕客氣,朕還有事要請教呂卿,咱們邊走邊說。”
他一邊挽著呂調陽手腕,一邊補充道“非止於馮保,元輔這吏部一職,也合當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