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既然進言了,要不,勉為其難,給朕搭個梯子。”
呂調陽一怔,邁開的步子生生被拽了回來,就連心神也被勾引回來了。
毫不掩飾驚訝地道“陛下要我彈劾元輔!?”
這……豈不是正合了他的意!?
小皇帝不通政事,想當然地同時削內外相的職司,著實有些可笑了。
要是祖製同時動搖了內外相的地位,那就是祖製有問題了。
反而隻會讓兩人都平安落地。
朱翊鈞坦然地看著呂調陽“呂卿,朕不是惡了元輔與大伴,反而是為他們好。”
“沒讓大伴與元輔權責相應,被迫挑了一身擔子,是朕的不是。”
“隻因為我皇考母後驅使,不得不身兼兩職,就要受到這些無端誹謗,朕心何忍?”
“如今眾正盈朝,正應當效祖宗成法,涇渭分明、各司其職,才好保全清名。”
“大伴是太監尚且還好,元輔是我皇考的先生,德高望重,鞠躬儘瘁多年,快到致仕的年紀了,也需考慮元輔青史風評才是。”
他一步步將呂調陽引誘進陷阱。
本來新黨本就是要背刺彈劾的,也不需要他來勸。
重點在於,你呂調陽這次彈劾,要不要跟朕形成默契?
若是願意嘛,那朕讓你先跟朕一起削了馮保的職後,緩一緩再彈劾高拱,敢不聽命?
若是不願意……朕前腳跟你商量了你沒同意,後腳到我娘親那裡若是再亂說,朕可就要在乾清宮高呼佞臣了。
說白了就是堵他的嘴,要麼彆說話,要麼我讓你說什麼,就說什麼。
呂調陽不知道皇帝的想法。
隻是突然想到,前些時日為何張居正告訴他,最好平緩過度,不要過激——宮裡傳的信,李太後準備讓高拱體麵致仕。
一直以來,馮保給的消息,都是李太後深惡高拱,一旦監國,便要罷黜高拱。
可是前幾日一反常態,讓呂調陽摸不到頭腦,隻能歸結於女人善變。
此時他終於有了答案。
新帝如此感念高拱的功勞,母子連心,李貴妃不願意鬨得太難看,讓自家兒子心生芥蒂,反倒正常。
結合這事,他也能確定皇帝當真是為了高拱好,才讓自己彈劾,去了高拱吏部的職。
不過。
青史風評啊……
竟然有君上為大臣考慮到這個地步,真讓呂調陽心中感歎。
張璁與世宗皇帝,已經算是君臣相得了。
張璁染疾,竟得世宗為之親製藥餌,致仕後,世宗還派錦衣衛多次探望,噓寒問暖,防止有人反攻倒算,並幾次下旨召張璁到京複任,為他壯勢。
即便是這樣,張璁該背的黑鍋,也沒少替世宗背。
世宗也從來沒考慮過這位的青史名聲。
反倒如今這位新帝,竟然仁厚到這個地步麼?
高拱不過是得了先帝餘蔭,就有如此厚待。
他都不敢想日後的高儀,會有何種風光。
說不羨慕那是假的,呂調陽當真覺格外不是滋味。
不過,話說到這個地步,他終於是明白了皇帝的立場和想法。
也確定了皇帝讓他彈劾高拱,既不是小孩子逗樂,也不是機心試探。
呂調陽這次回話,語氣多少是帶了些折服“陛下仁厚聖德,是臣子們的福分。”
“陛下這份心意,臣安敢拒絕。”
“微臣稍後就在太後麵前,參劾元輔,為陛下全了這君臣之誼!”
他自然要順水推舟。
本來就要做這事,現在更能打著小皇帝的旗號了。
雖說繞過內閣彈劾不太合禮製,但畢竟是內閣首輔,出於避嫌也說得過去。
朱翊鈞見呂調陽終於被自己架了起來,終於長舒一口氣。
不由咧嘴一笑“呂卿莫急!”
好了,現在這事,不是你新黨內部的默契,是你跟朕的默契了。
時間,自然也是朕說了算!
不答應與答應後反悔,二者心裡負擔不可同日而語。
見呂調陽疑惑看來。
他才貼心解釋道“哪有同時彈劾內相與外相的道理,這樣容易國朝不寧,自然等削職馮大伴之後再說。”
“卿隨我去見母後,隻是分說一番國朝成例便可。”
“至於彈劾元輔,便等馮大伴的事落定之後再為之。”
呂調陽眼皮一跳。
開始反應過來,懷疑自己是不是著道了。
呂調陽神色開始有些慌亂“陛下,臣……”
朱翊鈞突然冷下臉來。
抬手打斷了呂調陽“呂卿,朕知道你是禮部尚書,禮製在心,知行合一。”
“朕已經聽了你的進言,準備削去大伴和元輔的冗職。”
“呂卿非要急於一時,讓朝局動蕩嗎?”
呂調陽下拜的身子,生生僵硬住了。
什麼叫聽了我的進言!
現在好了,人被架起來不說,還要扣一口黑鍋。
要命的是,他剛才當麵應下皇帝了。
難道要轉臉不認賬,給小皇帝留下個欺君的印象?
這也就罷了,大不了舍了這身剮。
問題是……
皇帝似乎,很推崇新法,還跟張居正有莫名的默契。
這要是被他亂搞,惹得皇帝敵視新法怎麼辦?
一個反對新法的皇帝?
可是,他又不敢真的眼睜睜放任馮保被削職。
這不是劃不劃算的問題。
馮保的東廠兌換高拱的吏部一職,真說不上虧。
問題是,這是慷馮保之慨!
屆時馮保會怎麼想?會不會遷怒與他呂調陽,甚至是新政?
他對太監沒什麼好感,甚至覺得皇帝的考量是對的。
若是尋常時候,他就應了,但是如今……所謂大局為重啊。
馮保事小,新法卻事關大局,他就怕這新法被攪黃了!
這下,當真是騎虎難下,兩頭不是人!
朱翊鈞開了透視,也明白呂調陽的顧忌。
繼續加大力度,給呂調陽鬆綁。
他不著痕跡開口道“朕知道元輔德高望重,哪怕是為了他好,讓呂卿彈劾,心中必然悶悶不樂。”
“但是……朕必不會忘呂卿所作所為,呂卿日後但有所請,朕定像支持張閣老、支持考成法一般待之。”
彆管馮保了,看看朕。
張居正認證的,支持新法的,仁義聖德的。
再說,馮保最多可能記恨你辦事不力,那也隻是可能啊。
說不得馮保想著自己有太後罩著,東廠手拿把掐,根本不放在心上呢?
可你要是不從,一心想著攪混水,你讓才跟你交心的朕怎麼想?以後還怎麼支持新法?
再者說,一並削弱了高拱與馮保,難道不符合新黨的利益?
呂調陽隻覺刺耳——不會忘了呂卿所作所為。
他本就在遲疑,這下更是猶豫不決。
這下不得不權衡馮保跟皇帝的態度了。
仔細想了想,猛然發現,似乎也不是不行。
皇帝的支持,分量自不多說……
至於馮保,他呂調陽又沒落井下石,明眼人都知道是高拱的人彈劾。
自己雖然沒有及時援手,卻也隻能說是事發突然,馮保未必真能怪到他頭上來。
再者說,屆時再補救一番,未嘗不能安撫馮保。
重要的是,要是他不顧方才的默契,攪動渾水,必然惡了皇帝……而且還不讓走啊!
想到這裡,呂調陽終於反應過來,自己這是騎虎難下,已經錯失援手馮保的機會了。
有氣無力地點了點頭“陛下有命,臣安敢不從,這也是為了元輔身後名著想,怎會為難。”
朱翊鈞這才放鬆下來,總算是按住呂調陽,不必擔心他在李太後麵前說胡話了。
若是呂調陽跟他打太極,非要想著馮保站台的話,那待會就隻能讓朱希孝單獨作陪了。
還好,自己想通的話,各自麵上都好看些。
他連忙熱絡地抓住呂調陽的胳膊。
熱忱道“呂卿果然肱股之臣,日後治理國家,還要依靠呂卿。”
“何止是元輔,屆時若真能讓大明再度興盛,何朕未嘗不能再起淩煙閣,全了諸卿的身後名!”
朱翊鈞行走在前,挽著呂調陽的胳膊,幾乎有拽著走的意味。
結果這話一出,分明感覺身後這位老臣,步伐輕快了不少。
甚至反手抓住了他的手,在胳膊上緊緊握了握。
嘖,人呐,總是事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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