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調陽看著皇帝無助的背影,莫名有些無措。
他頓了片刻,終於還是咬了咬牙,快步跟他。
走到皇帝身旁,低聲道“陛下,元輔此舉,乃是要廢黜司禮監!阻絕兩宮!甚至限製陛下!”
“有違人臣之道,臣必不能忍!”
朱翊鈞這才放緩腳步,等呂調陽跟上。
他偏過頭看著呂調陽,寂寥地說道“呂卿,元輔何以如此待朕?”
呂調陽默然。
兩人一問一答之間,遠處張宏,一路小跑了過來。
張宏到了進出,並未直接開口。
隻看了一眼呂調陽,眼神征詢朱翊鈞。
朱翊鈞怫然不悅“呂卿乃是肱股之臣,說給朕知道,就是說給呂卿知道,何必遮遮掩掩,奏來。”
張宏躬身應是,稟道“陛下,方才通政司那邊出了點事端。”
“馮大璫的人去取奏疏,通政司卻說奏疏已經被司禮監取走了。”
“兩方爭論了起來。”
朱翊鈞聽罷,深吸一口氣,避免喜怒形於色。
他揉了揉眉心,顯得有些頭疼。
呂調陽卻忍不住,直接問道“馮大璫不是去了麼?鬨出結果了麼?”
張宏瞥了皇帝一眼,見沒有反對,心裡就有了底。
對呂調陽點了點頭,回道“馮大璫回司禮監就為這事,自然是問出來了。”
“是當值的隨堂太監,將奏疏取走了。”
呂調陽一怔“奏疏呢?”
朱翊鈞突然抬手,打斷了二人。
他神色莫名,喃喃道“奏疏……送到慈慶宮那邊去了吧?”
呂調陽反應過來!
悚然一驚!
他猛地看向張宏,希望從他這裡得到答案。
在呂調陽驚駭的眼神中,張宏緩緩點頭“是,隨堂太監將奏疏,呈遞到陳太後那邊去了。”
朱翊鈞點了點頭。
他閉上眼睛,喟然一歎。
撥雲見日,水落石出。
原來如此,一切就說得通了。
雖然慢了半步,但他終於明白了高拱的依仗是什麼,也終於意識到高拱的謀劃是什麼。
難怪。
難怪高拱敢呈遞這道《新政所急五事疏》。
難怪他與陳洪關係匪淺,當初高拱彈劾馮保,陳洪會替他暗遞奏疏。
難怪高拱敢肆無忌憚封駁李氏的令旨。
難怪高拱敢承諾王崇古內閣之位,敢絲毫不在乎皇帝的教育權。
難怪他此前發現兩宮關係不睦。
也難怪他穿越之後,第一次去見陳皇後,吃了閉門羹。
一個個的,都是演員啊。
他突然理解,為何曆史上李氏為何那般矛盾的行為。
若是覺得高拱專權,便要將他罷黜,那此後的張居正不是更甚,為何就可以放任?
她偏偏趕走了高拱,又讓張居正以首輔之身,掌吏部,為帝師,封柱國。
這完全是高拱的進階版,為何又能容忍了?
就算有馮保說好話,多少也會警惕才對。
原來,根子在這裡……
他突然聯係起來,曆史上高拱被罷黜之後,張居正第一件事,就是為兩宮加上一樣的封號,抹去了李太後最後一點弱勢,讓李太後與陳太後平起平坐。
他突然明白過來,馮保這般欺負萬曆皇帝,讓皇帝憤憤評價為“欺君蠹國,罪惡深重”,都沒被誅殺,被李氏護著,隻趕到南直隸正寢。
朱翊鈞本是忘了這些細節。
如今一聯想,突然想了起來這些細節。
他甚至想起,高拱被罷黜之前,這道不記得內容的《新政所急五事疏》,分明是通過了!
那句“入四日,報曰覽卿等所奏,甚於新政有禆,具見忠藎,俱依擬行。”,縈繞在眼前,揮之不去。
是誰通過的?
皇帝和李太後決計不會通過這道奏疏,還能是誰,不言而喻。
朱翊鈞終於,豁然開朗。
曆史的迷霧,半遮半露。
實錄的記載,掩過飾非。
當真是給他藏了好大一個驚喜!
一切都想通之後,他突然一笑,誰說這位首輔不擅權謀的。
朱翊鈞看向呂調陽“呂卿,不妨回禮部看看?朕猜的不錯的話,元輔今晨應當在禮部。”
呂調陽還在失神。
他聞言,抬起頭愣道“陛下的意思是……?”
朱翊鈞搖了搖頭,沒答話。
就這樣站在路邊,靜靜候著。
不多時。
蔣克謙出現在遠處,一路奔來。
朱翊鈞朝呂調陽道“呂卿,朕與你作個賭,若是元輔今晨是在禮部,你之後便入閣輔政,輔佐朕推行新政,如何?”
呂調陽聽到這話,心神一亂。
正要答話,卻見皇帝根本不給他說話的機會,迎著蔣克謙而去。
呂調陽腦中還在嗡嗡,下意識跟上。
剛走到近前,便聽皇帝說道“是元輔的事?”
蔣克謙隻來得及大喘幾口氣,急道“元輔今晨在禮部,議定了兩宮的尊號!”
呂調陽心神一震!
結合方才奏疏被取走一事,也終於明白過來是什麼意思!
他抱著最後一絲僥幸,問道“給兩宮,議了什麼尊號!?”
蔣克謙是個辦事的。
他記不住這些東西,便用紙箋謄抄留存。
此時被問及,便從袖中拿出紙箋呈上。
呂調陽看向皇帝,隻見得皇帝隨意擺了擺手。
他這才小心接過。
一遍掃過,失聲喃喃念道“兩宮尊號,仰考舊典,惟憲宗皇帝,尊嫡母皇後為慈懿皇太後,生母皇貴妃為皇太後。”
“今日事正為相同,是故,尊聖上嫡母皇太後為,仁聖皇太後。”
“尊聖上生母皇太後為……皇太後。”
一句話念完,突然踉蹌兩步,雙手突然無力,任由紙箋飄然落地。
一旁的張宏眼尖,連忙將呂調陽扶住。
呂調陽回過神來,看向皇帝,澀聲道“臣,即刻回禮部!攔下禮部的奏疏!”
朱翊鈞點了點頭“張大伴,替朕送一送呂卿。”
他看著呂調陽走遠。
緩緩俯下身拾起那張紙箋。
他心中自然知道,現在呂調陽回去為時已晚。
高拱在廷議上,用急五事疏,讓他們不得不應對。
就是為了趁著呂調陽不在,跑去禮部部議,跟侍郎、祭酒們議定兩宮的尊號。
再借著內閣隻有他一人值守的時機,通過擬票。
眼下奏疏,恐怕已經一並送到陳太後身邊了。
彆看著區區二字之差。
這是位份,這是大義,這是名器。
二字之差,立分高下!
真要讓這兩個字塵埃落定,皇太後麵對仁聖皇太後,根本沒有還手的餘地。
高拱有陳太後支持,幾乎是李太後和張居正的翻版。
甚至還要更進一步!張居正行事都還得看馮保臉色呢!
高拱若是真將司禮監的權力,收歸到內閣,再借由陳太後代行皇權。
所有人,都要被高拱壓得喘不過氣!
朱翊鈞都懷疑自己這身份,是不是什麼先天被壓製聖體。
未成年的皇帝,稍有不慎,就要吃個不孝的名頭。
親娘還好,來個不是一條心的野生母後,還拿什麼跟高拱爭?
高拱!
好個高拱!
這天下英雄,當真如過江之鯽!
朱翊鈞將紙箋收入懷中,記下這次教訓——史書的半遮半掩,終是讓他吃上了苦頭。
他看向蔣克謙“去,讓陳名言今夜來乾清宮見我。”
“朕先去見見日後的‘仁聖皇太後’。”
高拱這一手羚羊掛角,固然讓他驚歎。
但他可沒忘記,曆史最後高拱還是被罷免了。
這一局,還沒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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