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inf/b/div禦史唐煉是嘉靖四十一年進士,沒入得了翰林院,被下派到地方,任了個寶坻知縣。
任上修城浚濠,因守城功,入了高拱的眼,這才擢升為工部主事、又改禦史。
這就是最典型的官場舉主關係。
每次高拱被彈劾,按例上疏致仕的時候,唐煉都會與其他高拱門生故舊一起,乞留元輔。
就是這種角色,如今竟然跪地嚎啕,要與高拱撇清關係!
乃至於能說出,高拱喪心病狂這種話。
這是不惜做個反複小人,連士林清名都不要了啊!
還未看過奏疏的朝官更是驚慌不已,高拱到底在奏何事,連這種死黨都棄他而去!
朱翊鈞看向唐煉“唐煉,朕是讓諸卿議事,不是給你攻訐同僚的。”
“元輔德高望重,乃是我皇考所留輔政大臣,豈容你隨意貶損!”
雖然高拱著實驚到他了。
但還不至於讓他失了理智。
這事可大可小。
往小了說,隻是一時心急,思慮不周全。
往大了說,就是造反!
後者就是掀桌子了,不到最後一刻,他怎麼忍心讓朱希忠舉起屠刀?
這事關朝局穩定,萬萬不能亂說。
就像這口不擇言的唐煉,要是高拱是喪心病狂,那重用他的先帝算什麼?輔弼的新帝又算什麼?
鬥爭是有勝負的,但要是連喪心病狂這種話都安到人身上,局麵會容易失控的——除非這偏殿他真安排了五百刀斧手,否則高拱不能喪心病狂。
等糾儀官將唐煉嗬斥離廷之後,百官都儘數看完了高拱的奏疏。
期間,刑部尚書年老體弱,不堪久站,暈厥了過去。
眾人施救,肢體反應一切安好,就是眼睛睜不開。
這更讓那些高拱的黨羽,麵色惶急,手足無措。
朱翊鈞將一切都看在眼裡。
高拱的奏疏威力這麼大嗎?自然是有的。
所謂急新政五事,哪五事。
簡單而言,其一,禦門聽政時,各衙門奏報,玉音親答,也就沒司禮監什麼事了。
其二,帝在視朝回宮後,親自處理奏疏,也就是不讓兩宮插手奏疏了。
其三,凡事必須當麵奏報。如果皇帝在宮裡呢?遇到緊急重要的事情,要允許臣子們隨時請見,任何人不得阻攔。
其四,皇帝的詔令,必須經過內閣同意,才能施行。
其五,也不能留中不發,要是頭鐵?那第三條就是量身打造的,屆時就彆怪半夜被薅起來。
任意一條,都能在朝堂上掀起軒然大波。
更彆說五事一並奏上。
能逼得馮保和朱翊鈞都站在了一條戰線上,壓力可行而知。
朱翊鈞倒是很想部分同意。
譬如其一廢除司禮監之類的,正好幫他掃除馮保,要是日後忙不過來,他大不了再複立就是。
但其餘的……就隻能搖頭了。
第二條看似在為皇帝張目,但彆忘了現在主少國疑。
一旦將太後排除在外,讓他孤零零直麵內閣,就不好玩了。
後麵三條更是讓人懷疑,高拱是不是腦子發昏了。
不經內閣同意,詔令出不去紫禁城,那到底你是皇帝,還我是皇帝?
還想隨時奏報,要是朕半夜睡覺都能被你薅起來,那我還做這個做皇帝乾什麼?
朱翊鈞看向呂調陽“對於元輔所奏,呂卿,你怎麼看?”
他自然是明白馮保為何給他拉出來頂上。
高拱這奏疏,最好在廷議階段就給他按回去!
否則,一旦到了宮裡,屆時附奏的,就不是廷議這二十多張嘴巴那麼好管了。
從地方督撫、布政司,都有高拱的門生故舊。
若是真鬨得沸反盈天,再想輕飄飄把這封奏疏打回去,就沒這麼簡單了。
所以,必須他出麵,在廷議上,就把這事掐斷。
這恐怕是昨日馮保跟呂調陽商量好的對策之一。
他也很默契地接招,當先就問呂調陽怎麼看。
呂調陽早有腹稿,躬身回道“對此,臣以為不然。”
“陛下龍體未發,不僅篤學日講,還要臨朝聽政,待孝期結束後,禦射兵事也需學習。”
“元輔一味揠苗助長,又是玉音親答,又是處理奏疏,還要隨時接見大臣,臣以為,決然不可取!”
這態度表得很明白。
皇帝本來年紀就小,還要長身體,弄這麼多事,根本管不過來。
高拱這奏疏,顯然是彆有用心!
朱翊鈞點了點頭,又看向王國光“王卿,你怎麼看?”
他點的順序,自然是有算計的。
先把反對的人都點一圈再說。
人心從眾且不論,光是這一個一個都反對,後麵那些猶疑不定的,光是心理壓力就能給他頭按回去。
王國光躬身回道“臣也以為不然。”
“光是這句‘禦覽畢,儘發內閣擬票呈覽,果係停當,然後發行’,就實在不妥。”
“國朝慣例,並非所有奏疏,陛下都需發內閣擬票,才能發行。”
“譬如內廷之任免,便從不過廷議,否則,昨日李進提督東廠,為何不發內閣議論?”
這話既是替皇帝說話,也是在提醒皇帝,這其中是實打實地侵蝕權柄。
生怕皇帝年紀小,看不懂其中內涵。
朱翊鈞一笑,轉而看向馮保“馮大伴,王卿說的似乎有些道理,你以為呢?”
馮保麵無表情“陛下,元輔既然不需要司禮監批紅,那為何不直接奏請掌印?”
這話就殺人誅心了。
你內閣又要提案權,又要一票否決權,皇帝詔令還要聽過內閣,那你怎麼不乾脆把玉璽也拿過去?
朱翊鈞沒接這話,繼續一個個點過去“楊卿,你以為如何?”
楊博忙道“陛下和太後的意思,就是我們兵部的意思。”
這個老滑頭。
高拱的門生故舊,朱翊鈞一概不問,將諸如葛守禮、韓楫、雒遵等人晾在一邊。
等能問的人堪堪都逼著表態之後,廷上就隻剩下高拱的人。
好在,總算是接近半數了。
朱翊鈞略過某些人,自顧自說道“元輔這奏疏,半數廷臣都不認可,就無須再議了。”
“不妨讓元輔回去潤色修改一番。”
等修改潤色一番,高拱致仕的奏疏,就已經批紅了。
呂調陽當即下拜“陛下聖明!”
王國光、楊博、張四維等人有樣學樣,紛紛拜倒恭領聖諭。
朱衡等慢上半拍,也連忙附和。
此時,眾人紛紛餘光看向葛守禮。
隻見葛守禮呆愣了片刻,終於還是下拜領命。
百官這才紛紛鬆了一口氣。
哪怕是禦階之上的朱翊鈞跟馮保,都忍不住對視一眼,長出一口氣。
就當二人放鬆下來的時候。
突然。
方才被馮保派去領高拱致仕奏疏的太監,一臉惶急地從側殿轉了進來。
朱翊鈞看到這一幕,心中咯噔一下。
就看到那太監附在馮保耳邊耳語了兩句。
馮保麵色大變“什麼!?”
而後竟然不顧禮儀,直接轉身下了禦階。
拽著那小太監,從側麵徑自離開常朝了!
……
馮保能走,朱翊鈞卻不能這麼隨意撂挑子。
他一直靜靜坐到廷議結束。
又不是兵變,哪有這麼多爭分奪秒。
掌權者,每逢大事有靜氣,也是一項重要的素質。
廷議結束,百官散去,朱翊鈞隻叫住了呂調陽。
兩人一前一後走出了文華殿。
朱翊鈞率先問道“呂卿,難道沒有事要教朕?”
呂調陽打著太極道“陛下有惑,臣知無不言。”
朱翊鈞沒心情跟他彎繞。
擺了擺手,直接問道“呂卿對元輔的奏疏怎麼看?”
呂調陽遲疑道“陛下,臣廷上作答過了……”
朱翊鈞停住步伐,霍然回頭。
雙眼定定看著呂調陽,一字一頓道“呂卿,事關重大,莫要虛言應我。”
呂調陽躲閃不得,隻得歎了口氣,無奈道“陛下既然知道,非要催逼微臣作甚。”
這話已經是發牢騷了。
呂調陽是真怕又說錯什麼話。
朱翊鈞搖了搖頭“元輔逼迫於朕,二位閣老不在,朕也隻能信呂卿了。”
說罷,似乎意興闌珊。
也不等呂調陽作答,便又抬起腳步繼續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