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騰然起身!
他逼視著陳名言“你的意思是……”
陳名言請罪,卻不鬆口“我那妹妹生性多疑,不育後更顯孤僻,難免……”
“夠了!”
一聲冷嗬。
朱翊鈞突然打斷了陳名言。
麵色陰晴不定。
他終於意識到,陳太後為什麼有這麼深的怨念,又為什麼甘願冒這麼大的風險勾結高拱。
這筆爛賬,什麼不育、什麼遷居彆宮,八成都被算到了李太後的頭上!
其人,彆是動了什麼殺母育子的念頭……
真是瘋了。
他生硬開口道“讓你母親明日進宮,這幾日多去陪陪我母後陳。”
“還有,去跟陳洪接洽一番,合適的時候,朕會讓蔣克謙找你。”
陳名言頓了片刻,輕聲應是。
而後見上方再無聲音傳來,恭謹退了出去。
直到人出殿,再無聲響。
……
六月十七日。
高拱再次站在了廷議的班首。
昨日體力不支昏厥的刑部尚書劉自強,沒來廷議。
雖然自稱身體痊愈了,但高拱貼心地讓他多休養幾日。
與會的是刑部侍郎曹金,也是高拱的親家。
同樣的,昨日稱高拱喪心病狂的禦史唐煉,今日也稱病在家。
隻說不甚患上了失心瘋,要修養幾日。
除開這二人外,其餘朝臣一切如常。
似乎什麼都沒發生一般,再度聚集在了高拱門下。
廷議開始之後,高拱再度奏上《新政所急五事疏》。
說是經過聖上與諸位同僚查漏補缺,有所改易——改了幾處句讀,替換了同義詞。
而後光明正大地呈與諸位同僚廷議,還恭順地給皇帝呈上禦覽。
呂調陽、馮保、王國光紛紛默然。
禦階上今日也安靜無聲。
而後,刑部侍郎曹金、都禦史葛守禮等人出列讚同。
眼見人數過半,高拱便票擬了這提議。
從始至終,也未有呂調陽等人說話的機會。
昨日,皇帝以半數不過為由,將這封奏疏按了回去。
今日,高拱以半數同意為由,將這封奏疏票擬通過。
一來一回之間,是東風換了西風。
搖擺不定的朝臣再度唱起了讚歌,言稱此五事是一掃頹勢,革故鼎新之始。
隨後,又有通政使韓楫答覆馮保,首輔高拱致仕奏疏,為兩宮、皇帝留中不發。
高拱喟然一歎,自稱年老體弱,不堪重任,再度廷上請辭。
朝臣齊齊挽留。
通政使韓楫,再呈各地督撫,如湖廣巡撫汪道昆,兩廣總督殷正茂等,請留高拱奏疏。
另有吏部員外郎穆文熙、程文、吏部主事許孚遠、禦史李純樸、杜化中、胡峻、德盛、時選、劉曰睿、張集,以及左右給事中塗夢桂、楊鎔、周芸、張博等86名官員,聯名請留高拱。
通政使司右通政何永慶、韓楫,大理寺左少卿劉思問、右少卿宋良佐,太常寺少卿劉浡、陳行徤,太仆寺少卿董堯封、陳聯芳、李幼滋,順天府府丞劉堯誨等人進言,主少國疑,首輔不可惜身而退也。
另有,南直隸等官員,工部尚書陳紹儒、禮部尚書秦鳴雷、國子監祭酒萬浩等二十六人,遙相呼應。
聲勢浩大。
皇帝玉音親答,情真意切挽留首輔高拱。
高拱推辭不得,無奈隻得留任。
隨後。
寧夏地震,首輔高拱請賑災,皇帝從之。
衡王載堭薨,禮部上奏,諡曰莊,皇帝從之。
首輔高拱請,工部尚書朱衡督理河工,總理山陵事務,皇帝從之。
首輔高拱請,差江西道禦史周於德,督理兩淮鹽課兼理河道,皇帝從之。
司禮監馮保靜靜立在禦階之上,一言不發,宛如一個透明之人。
廷議過半。
陳洪持著陳太後答覆的奏疏進了文華殿。
赫然是允了禮部所議的尊號。
高拱也不問司禮監,當廷奏報皇帝,請玉音親答。
皇帝欣然從焉。
乃曰
兩宮尊號,仰考舊典,惟憲宗皇帝,尊嫡母皇後為慈懿皇太後,生母皇貴妃為皇太後。
今日事正為相同,是故,尊皇帝嫡母皇太後為,仁聖皇太後。
尊皇帝生母皇太後為皇太後。
一場廷議結束。
高拱持芴下拜,高呼聖帝明君,百官附和山呼。
皇帝諄諄勉勵,賜輔臣及講官並三品以上枇杷。
乃退朝。
……
禮部值房。
呂調陽坐在桌案之後,怔怔出神。
果然,道行還是太淺了。
張居正的智慧,他比不過。
皇帝的機心,他猜不透。
高拱的手腕,他也望塵莫及。
如今新黨的一切,都被他辦砸了。
高拱非但沒有安心致仕,甚至還有總攬朝綱之勢。
要是張居正回來,他都不知道如何麵對是好。
“呂尚書,元輔請您過去。”
突兀的聲音,驚醒了呂調陽。
他霍然抬頭“元輔?”
職官點了點頭。
呂調陽緩緩起身,將梁冠一板一眼戴著頭上,推門而出。
本以為要去內閣大堂。
結果剛一出門,就看到高拱正雙手負背,正站在不遠處的池塘邊,仰望晴空。
呂調陽放緩了腳步,走到高拱身邊。
也有樣學樣抬起頭,循著高拱的視線抬頭望過去。
嘴裡說著“元輔遠眺也需多看看腳下,小心踩進池子裡。”
高拱知道呂調陽來了。
他沒有多餘動作,隻開口道“和卿啊,我一看這鴻雁,就心馳神往。”
“像這鴻雁飛過萬裡晴空,恐怕也無心低頭,看一眼下方這小小的池塘。”
呂調陽搖了搖頭“我是怕元輔跌進池子裡,驚了這一池的魚。”
高拱笑了笑“走吧,陪本閣走走。”
兩人本是一前一後,呂調陽加快半步,強行並列。
高拱也不在乎,繼續說道“晏幾道寫過一句,鴻雁在雲魚在水。”
“這鴻雁與魚,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本閣哪裡看得過來。”
呂調陽搖了搖頭“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
二人就這樣互相打著機鋒,爭執不下。
眼見呂調陽始終不鬆口。
高拱欣賞地點了點頭“我知道你的心意,不可動搖。”
高拱側過臉,看向呂調陽“和卿,要不要入閣?”
呂調陽一驚。
張居正想他入閣是意料之中。
皇帝昨天拉攏他入閣也在情理之內。
怎麼高拱也突然想讓他入閣了!?
他們分明還在拉開架勢對陣呢!
呂調陽下意識問道“元輔還容得下我?”
高拱展顏一笑“晉黨我都容得下,王崇古仍會入閣,更何況是你?”
“新法,我可比張居正先扛旗。”
呂調陽默然。
自己都準備好致仕了,沒想到……高拱這胸襟,當真令他折服。
他毫不掩飾感歎“我還以為元輔要驅逐不服,獨攬朝綱。”
高拱搖搖頭“我做這麼多,就是為了讓你我這種人,能夠放開手腳,施展新法。”
呂調陽更是無話可話。
一時無言,默默往前走。
高拱也不催逼他,就這樣靜靜候著。
二人走了近兩刻鐘,太陽逐漸西斜。
這時,高拱輕鬆愜意四處張望,突然看到張宏的身影。
思索了片刻,出聲叫住“張大璫這是哪裡去?”
張宏見是高拱和呂調陽,連忙行禮“元輔、呂尚書。”
“陛下,兩宮口諭。”
“大學士張居正等,還自天壽山,詔建大行皇帝陵寢於大峪山,賞賜張閣老等例銀二十兩。”
呂調陽脫口而出“張閣老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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