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駙馬都尉李和……”
說到這裡,陳棟終於忍不住,打斷了許孚遠“等等!”
這一聲叫出來,他自己都沒意識到,聲音有些乾澀沙啞。
見許孚遠朝他看來,他才想起自己還沒自報家門,下意識補了一句“本官是大理寺少卿,陳棟。”
他澀聲質問道“駙馬都尉李和,分明在京城,如何跟南直隸有牽扯!?”
這話他不得不問,為此,他甚至停下了記錄。
沒辦法,勳貴也就算了,這可是皇親!
李和是寧安公主的駙馬。
寧安公主是世宗皇帝的第三女,也就是當今皇帝的親姑姑。
七月,才進封為寧安大長公主,皇帝見了都要行禮的人物。
這種人物牽扯進來,真的辦得下來嗎!?
勳貴、超品老臣、南直隸九卿、皇親,全部牽扯其中,這案子還怎麼辦!
許孚遠看了陳棟一眼,並沒有收回前言的意思,反而意味深長地來了一句“鹽商們也是能進京的。”
陳棟默然,躊躇不已。
一時沒了動作。
突然,陳棟隻見海瑞有了動作。
後者將他麵前記錄的卷宗挪了過去,麵色溫和看著自己“陳少卿,筆給我,我來吧。”
陳棟抿了抿嘴,沒有反應。
過了好半晌,他才伸出手,將卷宗又挪回了麵前。
他看著海瑞堅定道“海禦史繼續吧,我來記。”
說罷,他將李和的名字也一筆一劃地,記載了卷宗上。
海瑞深深看了他一眼,眼中流露出認可與欣賞。
又看向許孚遠“有證據嗎?”
許孚遠點了點頭,一五一十交代起來。
……
乾清宮,傍晚。
朱翊鈞正埋頭疾書。
這幾月來,他過得比前世累多了。
廷議、禦射、兩宮請安,這些都是日常。
還要過問兩淮、新報、新學院,插手人事,影響京營,實在累得夠嗆。
終於,朱翊鈞將手上東西寫完,準備仰起頭揉揉眼睛的時候,才發現李進正在一旁掌燈。
他方才入了神竟沒察覺到。
朱翊鈞隨口說了句“有事直接喚我一聲便是,怎麼還學起張宏了?”
張宏就是這幅德行,見他做事,從來不會打擾,隻有回過神,才會弄點動靜出來。
李進恭順道“陛下學業為重,內臣哪裡敢打擾。”
朱翊鈞心裡嘖了一聲,這李進也是越來越恭謹了。
他抬頭看了看窗外的天色,開口問道“海瑞還在審嗎?”
海瑞晌午不到進去的,如今已經是傍晚了,午飯似乎都在北鎮撫司牢房用的。
李進點了點頭“是,進了北鎮撫司大半天了,沒見出來。”
朱翊鈞叮囑了一句“入夜的時候去提醒一下,家中還有老母等候,早些回家。”
鞠躬儘瘁聽起來固然感人,但他還是希望海瑞養好身體,慢慢辦事。
許孚遠手上的內容,那可太多了,今日定然是審不完了。
王汝言的事,都察院和錦衣衛本就聽了些風聲。
朱翊鈞是從朱希孝口中問出這人,後才暗示高拱,讓王宗沐注意此人了。
此後的許孚遠,也是朱翊鈞特意貶去兩淮暗訪的。
隨行還有北鎮撫司的太保,負責調查鹽商、士紳。
可以說,這次的料,是下屬暗中調查,上官分神注視,北鎮撫司民間收集證據,三者相互印證,要人證有人證,要物證有物證。
就盼著靠這個撕開兩淮的口子了。
材料多,證據多,涉及到的人也多,自然不是一天兩天能審完的。
不妨去了兩淮慢慢審,也不急於一時。
他已經暗示過海瑞了,以緩而長期為前提,以王汝言為支點,以鹽商為抓手,持續向兩淮推進。
隻是沒想到,海瑞辦起案來,一頭悶進去就是廢寢忘食。
李進應了一聲,卻沒立刻離開。
朱翊鈞這才想起他有事,擺了擺手,直接問道“什麼事,說罷。”
李進小心道“孫一正的事情,有眉目了。”
朱翊鈞立馬扭頭看著李進,等著下文。
孫一正這事吩咐下去好久了。
此前馮保抄家,本打算讓李進去的。
但彼時為了從內閣手上要幾個關鍵位置,不得已做了讓步,承諾不隨便使用特務政治——當然,朱翊鈞也懷疑,是不是張居正有什麼黑料在馮保手上,這才非堵著不讓錦衣衛出馬。
總之,最後這活給外朝接去了,落在了順天府尹孫一正手裡。
但這孫一正屬實不知死活,就抄出來六萬兩,把皇帝當叫花子打發。
不查他查誰?
他當時就吩咐東廠領頭,錦衣衛配合,暗中調查起來了。
朱翊鈞都差點忘了這事,沒想到現在有了結果。
李進一五一十彙報起來“內臣多番查訪,有了個大概的數。”
“馮保府上的現銀,大概確係隻有八萬兩,不過字畫、珠寶、玉石遠遠不止這個數。”
朱翊鈞身子前傾,麵上聚精凝神,仔細聽著。
若非是要查具體數目,也用不了這麼久。
李進繼續道“大略估計,折合起來有十三萬兩左右。”
朱翊鈞破口大罵“孫一正!真一孫!”
“這個狗日的,湖廣礦稅案還沒跟他算賬,現在還明目張膽欺到朕的頭上了!”
“真是無法無天!”
湖廣的礦稅案,孫一正便是湖廣布政使,如今到了順天府還不知收斂!
朱翊鈞霍然轉頭,盯著李進“他背後是哪尊大佛,這麼不怕死!?”
自己這個皇帝,能不能找回場子,還真不好說,具體也得看情況。
李進小心翼翼道“這事,還沒查清楚,不過……”
朱翊鈞一言不發,等著他回話。
李進吞吞吐吐,小心作態道“孫一正此後,到元輔家去了一趟。”
“隨後,又給駙馬都尉,李和,送了一馬車貨去。”
“還有國丈家,也沒落下。”
朱翊鈞一滯。
追問道“給元輔送財寶了?”
張居正可不厚道,自己一再提醒他,卻還不給麵子。
難道非要收完最後這兩個月,等萬曆元年再收手?
李進搖了搖頭“被元輔趕出來了,財物也一並退了回來,而後孫一正便將財物送去了張四維家。”
朱翊鈞這才舒緩顏色。
張居正不拆台就行,張四維反正免不了一死的。
他追問道“李和又是怎麼回事?”
李和這駙馬,是他的親姑父。
李進遲疑道“李駙馬親自接見了孫一正,據說,孫府尹送了不少珠寶,大長公主也非常欣喜。”
朱翊鈞暗恨。
親侄子的家底也掏,這些人真是不將他放在眼裡!
這就叫盤根錯節。
區區一個抄家,就能牽扯到首輔、晉黨、大長公主、國丈,水麵下不知道還有多少人。
這就罷了,湖廣的礦稅案,必然比這更加盤根錯節。
七月就派了人去,到現在都還沒有消息。
他都懷疑接下來是不是要接到死訊了。
好在本月回了奏,說是情況複雜,還在勘查。
朱翊鈞神色陰晴不定。
過了半晌,才吩咐道“去,給朕這位姑姑送半枚玉環去。”
“就說,朕雖然手中拮據,卻也記得誰是親人,聽聞姑母喜愛玉器,朕也沒有吝惜之理。”
李進正要退下,朱翊鈞又叫住了他,思慮良久,又補充了一句“孫一正的事去說給元輔,就說,朕要讓吏科都給事中栗在庭,親自考成此人。”
李進又等了等,見上方終於再無言語,這才緩緩退了出去。
一萬字,黑子說話!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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