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自不再提。”
“但……若是全讓先生擔了,朕也過不去心中的坎。”
“朕有些彆的想法。”
他頓了頓,認真看向張居正道:“先生,伱說,這些怨望,朕真的接不下嗎?”
……
萬曆元年,一月初一。
淮安府衙。
徐階安然地坐在一間書房內,在兩副對聯上,書寫盈尺大字。
陳胤兆站在身側好奇探頭看徐階行筆。
心中忍不住感慨一聲好字。
徐階師從聶豹,是王守仁之再傳弟子,可以說根正苗紅的師出名門。
嘉靖二年的探花,入了翰林院直衝青雲,靠的就是一手好字好詞。
他自語“玄文入直”,不是沒有緣由的。
過了好半響,徐階一氣嗬成,寫完兩幅,將筆擱置。
起身端詳了好一會,才滿意地點了點頭。
“去吧,將對聯貼在房門上。”
徐階朝陳胤兆吩咐道。
他是不介意住進大牢裡的,但海瑞說三法司沒定罪,他就還是超品老臣,特意騰了間府衙的後院給徐階居住。
既來之則安之。
住都住下了,又逢過年,那便乾脆寫兩幅對聯,也好有個新年的氛圍。
陳胤兆麻溜地接過,跑到門外貼對聯去了。
徐階則放鬆了下來,靠在太師椅上,閉目養身。
他被海瑞軟禁起來,已經好些時日了。
但徐階並不急迫。
這已經是他能做的極致了,再急迫也沒用,反而折損壽元。
他如今很是大方地和盤托出,無論皇帝怎麼看,至少在明麵上,他是俯首係頸了。
最差也就給自己家抄了。
要是想誅殺自己,往後可就沒人會跪得這麼徹底了。
屆時看看王崇古還敢不敢進京,不怕被事後誅殺嗎?
看看張居正的度田,還有沒有老臣配合——他徐階這等身份,這麼配合,都難逃一死,誰敢配合?
乃至於朝中大臣,誰沒點案底在身上?能不怕一個殺戮成性的皇帝?
這就叫死中求活!
當他明白高拱被派來鬆江府,海瑞打殺他的家奴,背後都是誰的時候,徐階就明白,皇帝要殺他。
兵變,沒這個實力不說,少不了一個誅九族。
臣服,若是有這個選項的話,就不會是直接讓高拱海瑞聯袂南下,而是先讓張居正來信了。
其餘的什麼抱團取暖,也未必一條心,遠渡重洋,老骨頭不想折騰。
思前想後,徐階才想了個通透。
皇帝為什麼要殺他?
定然是為了度田!那便是一個革故鼎新的主。
對這種人,徐階最懂了。
欲要革新之人,無不是有著一往無前之誌!
一旦退縮一次,就永遠不能再站起來。
他懂,是因為,當初世宗就是如此。
矢誌革新,但退縮了一次之後,就再也沒了心氣。
甚至於……他徐階,年輕時也同樣是這樣。
既然明白,對策就很清楚了,那就將大局綁在自己身上!皇帝要麼勇往直前,革故鼎新,將所有人一起法辦了。
要麼就像世宗一樣縮回去!
就看皇帝怎麼選了。
本來就是待宰羔羊,已經不會比這更差了。
徐階一陣小憩的功夫,見那個看守他的勳貴世子還沒回來,不由好奇坐了起來,朝外看去。
隻見外間有個侍衛在與世子說著什麼。
過了一會。
陳胤兆走了進來,朝徐階客氣道:“徐少師,咱們去漕運衙門呆一呆。”
徐階立馬反應過來:“高拱那廝又來了?”
陳胤兆勉強地點了點頭。
徐階來了興趣:“走,帶老夫去會會高拱。”
自從他來海瑞這裡投案,被高拱知道後,屢次三番來問海瑞要人。
而後得知徐階揭發了無數人,甚至還有物證十八箱子,當場就要將箱子燒掉。
被海瑞攔下無果後,高拱更是隔三差五就來一趟。
陳胤兆連忙攔住他:“徐少師,定安伯脾氣不好,拿了刀來的,您還是悠著點。”
徐階一驚,暗罵一句莽夫,悻悻坐下。
二人正說著,海瑞突然邁步走了進來。
“巡撫。”陳胤兆連忙見禮。
海瑞點了點頭,溫和道:“今日過年,你自找你父親吧,徐少師這裡,我來陪他。”
陳胤兆大喜;“多謝巡撫!”
他小心退了房間,等到轉角,這才轉為奔走。
海瑞示意駱思恭去拿些吃食來,駱思恭猶豫了一下,隻退到了房門外,喚來一名守衛做這事。
此時房間內沒了人,海瑞才朝徐階頷首示意:“徐少師。”
徐階好奇道:“高拱今日退去這麼快?”
海瑞笑了笑:“過年嘛,畢竟發妻還在家裡等他。”
徐階恩了一聲,語氣感慨道:“我府上的田畝,快被他瓜分乾淨了吧?”
他給皇帝說支持度田,那是他的表態。
現在皇帝還沒回信,高拱就把事情辦了的話,那就是高拱的能耐了。
海瑞搖了搖頭:“還在丈量造冊,不過差不多快了,等厘清楚,就要開始歸田了。”
徐階無奈地笑了笑。
兩人幾句攀談,駱思恭手裡拿著一壺酒,還有一盤麵食,進了房間。
將東西放在桌上後,駱思恭就又到門口守著。
海瑞將盤中的餃子端到身前,給徐階推過去一碗麵。
“府衙吃食沒徐府好,徐少師將就一下。”
徐階有些意外地接過海瑞推過來的這碗麵,疑惑道:“這是?”
海瑞笑了笑,解釋道:“沒彆的意思,就是過年了,親人不在,總得有點氛圍。”
徐階意味難明:“沒想到海巡撫對我這般禮遇。”
按理來說,他現在應該下獄的。
就算沒定罪,也沒必要伺候著,往柴房一扔也一樣。
沒想到又給廂房,又讓他在書房隨意寫字看書,如今過年還有麵食。
海瑞看著徐階,麵色複雜。
突然起身一拜:“還未謝過徐少師當年搭救之恩。”
徐階一愣。
旋即反應過來。
當初海瑞諫言世宗,一度被下獄論死。
不少人為海瑞奔走求情,其中就有徐階,或者說,以徐階為首。
這自然是恩情。
隻是徐階沒想到海瑞這個場景下來這麼一出。
他坦然受了這一禮,忍不住調笑道:“那海禦史還屢次與我為難?”
先帝登基後,海瑞挑起了投獻案。
如今新帝登基後,海瑞又過來查淮鹽案。
很難看出海瑞感恩在心。
海瑞卻搖了搖頭:“海瑞從不與誰為難。”
“大明自有律法在,海瑞,隻行國法。”
說到這裡,他忍不住歎息:“是少師屢乾國法,才讓海瑞不得不與少師為難。”
徐階頓了頓,點了點頭,算是認下了這個說法。
而後拿起筷子,挑了一筷子在嘴裡。
含糊道:“那如今老夫提供了這般多的罪狀,禦史怎麼不一一法辦?”
他說罷,嚼了兩口,感覺有些寡淡,又朝駱思恭要了醋。
還歉意地看向海瑞:“年紀大了,味覺大不如前。”
海瑞坐得筆直,靜靜看著徐階進食。
他並沒有直接回答徐階的問題,而是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直到駱思恭拿著醋進來又出去。
海瑞才開口道:“陛下囑咐過我,四品以上,他親自處置。”
“既然無權,自然不能自作主張。”
徐階往碗裡倒了三下醋,又添了兩下,而後遞給海瑞:“邊吃邊說吧,大過年的。”
海瑞下意識接過徐階遞過來的醋。
沉默不語。
而後才回過神,倒在餃子上。
徐階繼續說道:“巡撫似乎有心事?”
海瑞默默送了一個餃子在嘴裡,搖了搖頭,不再說話。
他不是不懂變通的人,但還是被十八箱物證,以及密密麻麻的涉案人員,給嚇到了。
旁的不說,竟然連太後都涉及其中!
他是希望皇帝全數法辦呢?還是希望皇帝息事寧人呢?
說實話,海瑞頭一次感到這麼兩難。
徐階卻緊追不舍地追問道:“巡撫是在想陛下會怎麼處置?”
“陛下會息事寧人,還是鐵麵無私?”
如今大家都在等,高拱在等、徐階在等、海瑞自然也在等,都等著這位少帝的態度與決斷。
海瑞又是長久的沉默。
徐階也不以為意,將碗中的麵食儘數吃淨,還端起碗喝了口湯。
“我相信聖上。”
海瑞突然開口,徐階一愣。
而後才反應過來海瑞是在回答他方才的問題。
隻見海瑞看著自己,又重複道:“我相信聖上。”
還是碼出來,不算請假哈,刪假條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