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最新網址:/b朱翊鈞靜靜地看著徐階。
果然,這些人什麼都懂,什麼都知道,隻是有意識地坐看興亡盛衰罷了。
徐階通曉局勢,卻無心作為。
他昨日呈上陳天下大弊五事,對天下局勢,可謂洞若觀火。
如今生死關頭,侃侃而談,切中時弊,其中見識才能,幾乎讓他忍不住擊節稱讚。
徐階說錯了嗎?其實也沒什麼錯。
大明朝的基本運轉,跟中樞一般無二。
中樞是皇帝把控著大方向,日常政務運轉,卻要交由文武百官。
大明朝則是由中樞高屋建瓴,而地方的基本運轉,則是交由官府、士紳一同完成。
皇帝不能取代內閣六部,自行總攬天下大政。
中樞自然也不可能微操地方之事。
這是人力有時儘,並不是誰設計成這樣。
可如此這般,權責是一致的,朝廷不能承擔治理縣鄉的責任,那麼責任和權力,自然是一起,迅速被官戶士紳填補。
這就是大明朝如今根本矛盾所在。
社會的基本運轉被士紳把持著,鄉裡治安、幼童啟蒙、耕收播種、扶養孤寡、乃至於最基本的穩定,都是士紳的功勞。
可以說,大明朝的基本治理,就係於這佃租體係之上。
與此同時,這些士紳——更準確來說,叫官戶。
這些官戶,因朝廷定製,有著免除課捐雜役的特權,雖然仍然需要繳納正稅,卻是九牛一毛。
並且,因為官場出身,地方官員小吏,要麼與其勾連,要麼乾脆就是門生故吏。
自己人自然是好說話的。
有什麼疑難,也就打聲招呼的事情。
這就在正經特權之外,又加了一層隱形的特權,那就是隱匿田畝、丁口。
士紳官戶歲月靜好,那麼多出來的負擔,自然又回歸到小民身上。
小民破產,則不得不投獻官戶,尋求喘息之機。
如此,官戶猶如滾雪球,不服徭役,不納雜稅,還要隱匿田畝丁口。
生產資料並沒有消失,隻是被官戶地主們收歸賬下。
中樞收不上稅,則會再度加碼,重擔全數壓在了沒有投獻的小民身上,隻能棄地逃離,成為流民。
士紳日益壯大,兩頭的小民和中樞,逐漸乾癟。
所以,王朝末年,往往流民四起、中樞無能為力,地方勢力遍地,這就叫係統性的崩壞。
誰的問題呢?
士紳官戶嗎?可站在官戶的視角,徐階已經說得很清楚了,你中樞管不了的事,總得有人管。
負擔責任的同時,權力膨脹,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那能怪朝廷嗎?可皇權不下鄉,是皇帝自己不願意嗎?
地理、交通、行政成本,這些都是客觀存在的問題,從來不以皇帝的意誌為轉移。
百姓?百姓最是無辜,但凡推脫百姓一個字都是狼心狗肺。
各自的角度,都有拿得出手的因由,天下,自然而然地,就亡了。
朱翊鈞看著徐階,真心實意讚歎出聲:“徐卿,你果是有大才的,卿本佳人,奈何做賊。”
徐階連忙起身,急切道:“陛下,臣非是賊寇!”
朱翊鈞搖搖頭,開口道:“朕閒暇時讀《建炎以來朝野雜記》,始知兩宋區區彈丸之地,熙豐年間,歲入竟有六千萬餘,哪怕元佑之初,除其苛急,歲入尚四千八百萬餘。”
“我朝幅員遼闊,歲入卻半數不到。”
“中樞財用匱乏,百姓困苦不堪,銀錢,不都被爾等蛀光了嗎?”
“爾等食國之利,難道不能稱之為國賊嗎?”
朱翊鈞揮手示意李進,給徐階賜座。
李進取來矮凳,徐階坐立兩難,欲言又止。
朱翊鈞拿起桌案上的《陳天下大弊五事疏》,看著徐階道:“你方才所說,是奏疏中的一弊,朕看了,也深以為然。”
“伱說士紳是地方統治的根基,朕認。”
“攤派雜稅是官府治理地方的必要代價,朕也認。”
“百姓投獻你隻為免稅,多有出於自願,朕還是能認。”
“但是……”
他認真看向徐階:“天下固因此而亡,徐卿,你又認是不認?”
徐階默然。
他此前一番話,自然不是為了狡辯而來。
而是在向皇帝剖析時弊,尋根究源。
皇帝想殺雞儆猴,他則是坦然告訴皇帝,這是整個大明朝定製之下,無法避免的問題。
弊病滋生,不是隻有一個兩個人這麼乾。
整個大明朝,都做著與他徐階一般無二的戲碼,兼並,逃稅。
其根源,則是中樞沒有能力來治理地方。
隻要中樞不能治本,那麼地方士紳,還是會如此作為,這不是殺雞儆猴能夠解決的。
既然如此,放雞一條生路又何妨?
可皇帝卻揪著天下衰敗的因由不放,隻問誰應該對其負責。
就差說一句,他徐階要為亡國之兆負責了。
實在讓人無言。
要爭論的話,自然還有騰挪的餘地,但他不是來此饒舌,而是為了求活,自然需要好好斟酌。
徐階腦海中,回憶起昨日所聽到的這位皇帝的脾性——。
隻要在這位聖君眼中言之無物,木訥蠢笨,毫無自我,那麼便不會多看一眼。
反之,譬如高拱,雖然做出了挾逼君上這等大逆不道之事,但皇帝私下仍是幾次三番誇讚其意氣高遠,心誌堅韌。
就連如今朝臣公認的嚴嵩再世,栗在庭,也不是單純的阿諛諂媚,反而是諂媚出了自己的道與理。
正因如此,方才徐階才敢義正言辭地,站在士紳的視角,說出那一番話。
這就是他的為官之道,投其所好,言之有物。
如今麵對皇帝詰問,徐階不能不認罪,與皇帝能認他的道理一樣,事實總是無可辯駁,若是詭辯,反而就成了言之無物。
但,認罪歸認罪,可同樣不能失了風骨。
徐階立即想好了策略,迎上了皇帝的目光:“陛下,曆朝確係因無數徐階之兼並而亡,但……”
他神色昂揚:“四季輪轉、瓜熟蒂落、風雨雷霆,皆是天數!”
“兼並不過是國朝天數之一環,臣不以為罪,臣不服!”
朱翊鈞意外地看向徐階。
他怎麼不知道徐階有這般風骨,真是奇哉怪也!
但不得不說,這番行止,反而讓他高看一眼。
朱翊鈞也來了興致,他揮手讓李進等人下去。
等四周空無一人,才開口問道:“繼續說。”
徐階振振有詞:“陛下,兼並,是抑製不住的!”
“華夏有史三千載,大國吞小國,大商吃小商,大族吃小民,亙古有之,從未有遏止之說。”
“銀錢固往多處去,涓流總向江河彙。”
“中樞日漸乾癟,小民髓儘血乾,官紳、富商、地主則是與日膨脹,縱有盛極而衰或是天降鴻運,也不過是寥寥之數,非得待到新舊交替,又過一輪,才有變數。”
“這是天數的一環,不是陛下攥住中間,就能放血給兩頭的!”
徐階神情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