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在投皇帝所好,也是道儘心中所想。
兼並,不是殺人能止住的。
權力和財富,總是會逐漸彙集,雖然說不清道不明,但這就是他一生所觀察出來的道理。
所謂知行合一,既然悟了,自然就會加入,這就是心學的覺悟。
朱翊鈞終於忍不住撫掌叫好。
“好一個心學門人!”
“好一個知行合一致良知!”
“朕說徐少湖這般人物,是怎麼如此心安理得做出這些事的,原來是這麼個良知!”
這可不是反話,這是真心實意。
雖然這番話顯得混沌,但卻也得了階級固化的個中三昧。
誠如徐階所言,大凡治世,資源總是會趨於集中,無非是表現形式不同。
什麼土地兼並、什麼豪商壟斷、什麼三代守望,都是這個道理。
徐階看明白了,選擇了義無反顧的加入,未嘗不能讚一聲心學大家。
見皇帝這個反應,徐階有些猶豫是不是有些過火了。
萬一皇帝反駁不能,便惱羞成怒,將他處死,那該如何是好?
徐階正猶豫的功夫,朱翊鈞終於再度開口:“所以徐卿以為,天數便是如此,是故曆朝曆代,到了該四季輪轉的時候,便不必掙紮了?”
前者遲疑了一下,還是解釋道:“陛下,非是如此,中樞的應對,也是天數的一環。”
為什麼曆朝曆代,到了行將就木之時,新黨就開始冒頭?
就是因為盛極而衰,必然有所掙紮,這同樣也是天數的一部分。
但同樣的,這並不能改變四季輪轉的命運。
所以,他在朝廷的時候,任勞任怨,上禦虜事宜、督促學政、援手海瑞、扶保裕王。
但回歸到鄉紳的身份,則是兼並田畝、把持鄉裡、魚肉百姓。
這就是徐階的心學,在其位,謀其事——他自問知行合一。
朱翊鈞點了點頭:“徐卿一番話,解了朕的疑惑,朕也有話說。”
前者正襟危坐,已然是做好打算,無論皇帝說什麼,他都直接拜服——已經表現夠了,是時候求情了。
朱翊鈞起身,習慣性揮動手勢:“朕明白徐卿的意思。”
“朕學史觀政,已然不短的時日。”
“從商周至宋元、從宦官到大臣、從地方到中樞,見證了無算的興衰。”
“所謂""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隻’。一人、一家、一朋黨、一地方乃至一朝,都在這四季輪轉的天數之中。”
“一部曆史,“政怠宦成’的也有,""人亡政息’的也有,""求榮取辱’的也有,總之,都在徐卿說的四季輪轉之中。”
“徐卿將之稱為天數,亦認為推動這天數的兼並,同樣不可遏止,應當順勢而為。”
“由此,便自甘墮落,推波助瀾。”
說到這裡,朱翊鈞頓了頓:“但,在徐卿的道理之外,朕也有一番道理。”
他神情漸漸幽深,語氣莫名起來:“其一,兼並之事是否天數,又能否遏止,還是兩說。”
“先秦為抑兼並,將貴族井田,轉小農自耕。”
“兩漢為抑兼並,將豪強遷入關中。”
“魏唐有均田製。”
“宋則方田均稅法。”
“四季輪轉,總能一年一年往前走,徐卿,抑製兼並之事,曆朝曆代都在做,代代較之都更為精妙,你如何斷定往後也必然成不得?”
“即便,當真是不可阻擋的天數,朕不試上一試,又如何甘心!?”
“其二,你所見之四季輪轉,便自甘墮落,隨波逐流,朕,看不上!”
“上古三皇獸皮襤縷,如今尋常富戶,便可綾羅錦衣。”
“先秦貴族竿牘為書,如今普通書生,亦能麻紙著墨。”
“唐宋束手無策的天花,在寧國府傳出種痘之術後,便活人無數。”
“徐卿,四季輪轉,萬物卻並未停止演進。”
“四季輪轉的天數,大不過萬物演進的大道。”
“徐卿,朕明白告訴你,哪怕我朝注定傾覆,朕也不會似你這般束手待斃!”
“兼並之事,做一分,便有一分的成效,百姓便能多一口喘息之氣,朕,豈能罷手?”
“哪怕是在國朝傾覆的前一日,該做的事,朕一件都不會停!”
朱翊鈞說完,殿內陷入了一時的沉寂。
徐階嘴唇翕動,又閉上了嘴。
他差一點便要忍不住與皇帝論起道來,而後想到自己的處境,才生生忍住。
此時他的心情,十分複雜。
他本是抱著迎合皇帝性情的心態,向其展示自己的道理與風骨,實則並未打算從皇帝這裡聽到什麼有見底的看法。
熟料,皇帝當真出乎他的意料。
方才他所說的道理,雖然有矯作的成分,卻也多少是發自肺腑。
代代家傳的書香門第、日益膨脹的土豪地主、各行各業都排擠新人的商戶。
旁的不說,就是海瑞此次去南直隸殺的這麼多小官末吏,幾乎都是父子相傳。
這是人性自發,可不是誰故意要禍亂國家。
自發的,那邊意味著自然而然的趨勢——他並不覺得大明朝能例外。
隻沒想到……徐階看了一眼皇帝,果真是初生牛犢啊,他心中感慨。
意氣風發,縱情恣意,果然如他的門生故吏所言,今上,禮遜而剛愎,溫潤而自負!
對於天數,不屑一顧,意圖憑借自身能為,扭轉乾坤。
甚至妄言什麼大道,一副不忌憚功敗垂成,也要初心不改的樣子!
對徐階而言,皇帝這番話語,多少有些癡人說夢,可是,他仍然不由自主地開始欽羨起這種少年意氣。
眼前的皇帝,就像所有聰明人年輕時候一樣——包括他徐階。
徐階神色惘然,他年輕時也以為萬事萬物都如朝陽初升,隻要有心力,便永遠能如此。
可是,等到他年歲漸長,經曆了太多無奈,才明白什麼叫天數使然。
想到此處,他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惱怒之意。
皇帝是有他的一番堅定,可哪個聰明人不是如此?這個階段誰沒經曆過!?
就憑他初生牛犢,就有資格指指點點起他的知行合一來!?
當初的世宗年少時不也如此?聚精會神,沒有一事不用心,也如朝陽初升,可之後呢?
憑什麼皇帝覺得自己能夠真念不岐,一以貫之!?
等到經曆過了,見過太多無奈之後,他還有這顏麵,說出這番話嗎?
想到這裡,徐階深吸一口吸,按捺住自己的不耐——生死操之人手,可不能隨便作色。
但,皇帝既然如此說了,他反倒想看看,皇帝最後能做出個什麼模樣來。
到底是逆轉天數,還是泯然眾人!
誰對誰錯,可不是隻看誰嘴上說的話更大的。
徐階半晌未接話,殿內一時寂靜。
過了良久,才見動作。
徐階收攝心神,恭謹下拜,請罪道:“陛下教訓得是,臣已是知罪了!”
“還請陛下開恩,饒恕臣此前惶惑之時犯下的罪行。”
“允臣殘燭之年,最後再知行合一一次,將陛下教訓的知,付諸於行,為陛下的宏圖再儘綿薄之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