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妃與東安王對視一眼,後者出麵打圓場:“將軍,近日連綿大雨,我那堂兄腿疼得厲害,已是不便行走,已經在府上歇了好幾日了。”
鄔景和乃是錦衣衛紅盔將軍,在京領一千五百人的實權將軍,這麼稱呼不比欽差疏遠,也不會顯得端長輩架子。
駙馬爺視線在太妃與東安王身上來回逡巡,神情凝重,一言不發。
直到兩人都略微開始緊張起來,他才突然展顏一笑:“是啊,看來大家上了年紀都有這個毛病。”
“隻不過,我除了腿疼,還有些頭疼,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是個頭。”
他語氣略重地咬了咬頭疼二字,感慨地搖了搖頭。
太妃有些勉強地接過話頭:“景和武狀元出身,又隨著世廟在西苑修行過,身子哪裡是咱們這些凡夫能比的。”
雖是緩和氣氛,但太妃說道後麵,仍忍不住看了一眼須發皆黑,麵容好似中年的鄔景和一眼,露出羨慕的神色。
身形富態的東安王出聲附和:“紅盔將軍這是得了世廟恩澤,以武入道,太妃想學,不妨誠心供奉飛元真君。”
緩和一句氣氛後,他側身示意殿中,提醒道:“岷府跟襄府的小輩,已經在殿裡等著開宴了,咱們先進去吧。”
太妃也立馬反應過來,請鄔景和入宴。
嘖……這是第二次抬出世宗了,鄔景和默默記在心裡。
麵上自然沒什麼反應,仍是笑著從善如流,伸出手掌請主人家走在前。
他武狀元出身,生撕虎豹都輕而易舉,如今雖然年齡大了,但也帶了數名親衛,並不擔心安全問題。
幾人互相禮讓,一團和氣地踏入了殿中。
全程沒人搭理的朱常汶咬牙切齒,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見實在沒人來請他,才冷哼一聲,負氣跟在後麵。
……
有人對江獨酌,有人公請吃喝。
自然也有人,兢兢業業,枯坐在巡撫衙門大堂,認真乾活。
海瑞默默地將巡江指揮陳曉、兵備僉事戢汝止的口供整理好,有些疲憊地揉了揉眉心。
舟車勞頓之後,接連審訊,說不累是假的。
隻不過心神沉浸,能夠稍稍忽略罷了。
海瑞思慮著這兩人方才所說之事。
巡江指揮陳曉,當日應當領兵巡境,臨湘縣自然也在範圍內。
但要不怎麼說是一環扣一環呢?
陳曉當日被一夥富商請走,說是運送一批貨物,希望能看顧運送一二。
在收受銀兩出私活,跟日複一日枯燥巡境之間,陳曉毫不猶豫的選擇了前者。
當然,路線自然巧合地跟臨湘縣背道而馳。
同樣巧合地,事發之後,所謂的富商,也是人間蒸發。
而戢汝止就更簡單了,清剿水賊是他分內的事。
巡撫衙門下手令讓他抽調湯賓的近衛,在他看來也是再合理不過——況且,他也隻是聽命行事。
事情在停留在這一步,可以說是毫無破綻,隻是太過巧合而已。
除了故意露給巡按禦史舒鼇的破綻——嶽陽王府。
但又恰恰是這個破綻,讓一切都巧合,又都可以往死人的頭上推。
事情,就閉環了。
陳瑞等人也是看著這一點,想要到此為止,把這事結案了。
事情做得乾淨啊,海瑞心中不由感慨。
好在,這不是刑獄案子,下麵的人有方法對抗審查,卻架不住金鑾殿那位,並不需要證據——要真什麼都查不出來,大不了每年找著由頭殺幾個,反正才登基,好日子還在後頭。
正想著,一道聲音響起,拉回了海瑞的注意。
“海禦史,操勞半日了,吃點東西罷。”
海瑞側過頭,看到太監孫隆端著餐盤走了過來。
孫隆將幾碟吃食逐一放在了桌案上:“蓮藕排骨湯、臘味合蒸,都是都是湖廣地方小食,陛下特意囑咐我,要您注意身體,舟車勞頓之後又費心費神,正好養養胃。”
說罷,他又取下一份孝感米酒,放在一旁。
海瑞多看了孫隆一眼,暗自搖了搖頭。
此前他跟李進、張宏、魏朝等人打過交道,這還是第一次遇到這麼諂媚的太監。
彆給皇帝帶壞了,海瑞胡思亂想接過吃食,道了聲謝。
看了一眼,確實隻是家常吃食。
海瑞腦子胡思,並不耽擱直接端起碗筷,開始就食。
剛將碗放到嘴邊輕輕吹了口氣,他突然想起什麼。
海瑞開口請托道:“孫公公,勞煩將趙巡撫也請來吧。”
孫隆低眉順眼,也不多問,應了一聲便退了下去。
不多時。
一臉憔悴之色的巡撫趙賢,從側麵步入了公堂。
見海瑞正一手捧著卷宗看著,一手端著碗喝湯,不由一怔。
他遲疑地喚了一聲:“海禦史……”
海瑞抬起頭,見趙賢來了,起身相迎:“趙巡撫還未吃晚食吧?來,一同就食。”
趙賢驚訝地看向海瑞,他還以為叫他來,是要連夜熬鷹,審問自己。
沒想到這麼和善。
他心思立馬活泛起來,揣度著海瑞的態度。
海瑞搬過來一張椅子,就放在他桌案對麵,示意趙賢落座。
兩人一同落座。
海瑞這才有暇開口,有些痛惜道:“聽聞,昨日洞庭湖決堤了,趙巡撫知道嗎?”
趙賢默默點了點頭,他雖然這幾日避嫌,不再過問這些事,但消息卻並不閉塞。
不過他是巡撫,差遣是兵部侍郎兼右僉都禦史,並不過問具體的政務,所以也隻能知道而已。
海瑞繼續說道:“巡江指揮陳曉、兵備僉事戢汝止也就罷了,但這丘僑卻是等不到結案,現在就得殺了!”
丘僑是洞庭守備,出了這種事,難辭其咎。
賑災跟修繕堤壩的事還可以再說,但這安撫百姓,卻刻不容緩。
趙賢恍然,這是要借人頭一用,平息民憤了。
難怪叫他前來。
嶽州府設有洞庭守備一員,嶽州衛指揮使一員,兵丁5174名,當然,這是定額。
前者是文官,專管洞庭湖,正五品官身,與嶽州知府一級。
欽差能殺固然能殺,但海瑞的意思,顯然不在此處。
弦外之音,還是要他趙賢來殺人,希冀他能夠幫助欽差穩定湖廣局勢。
他瞬間聽明白了言外之意,卻沒第一時間答話。
反而問道:“陛下不是讓我戴罪入京?”
很難說皇帝是為了保護大員,還是真的怒不可遏,讓他即日入京。
但無論是避嫌也好,皇帝詔令也罷,他都不應該在湖廣盤桓。
海瑞喝了一口米酒,將漏在桌案上的醪糟用筷子夾起,又放進嘴裡。
下咽後才笑道:“這不是還沒宣旨嗎?”
“陛下令我便宜行事,我也沒什麼好避諱的,趙巡撫,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罷。”
他一到湖廣,就打落陳瑞等人的烏紗帽,是為了立威。
隨後提拔徐學謨,以及如今保下趙賢,則是為了安定局勢。
就像皇帝的口頭禪一樣——做事,要講究方式方法嘛。
趙賢沉吟片刻,突然坐直了身子,認真道:“張楚城的事,我事先當真不知情,也絕無暗中放任的算計!”
話音一落,大堂裡靜了靜。
海瑞放下碗筷,也正襟危坐:“巡撫衙門的印信,是誰動的?”
趙賢麵露苦澀:“巡撫衙門不常設,官吏多是從三司抽調,人多眼雜,可疑的人,實在太多了。”
海瑞不置可否,追問道:“朱英琰是怎麼死的?”
趙賢自嘲一笑:“我殺的,或者,雙腳離地半人高,一躍而起,懸梁自縊而死。”
這就是三司衙門給的結果。
腳下空空的自縊而死。
或者是巡撫趙賢慫恿其遁逃,朱英琰不肯,便被趙賢下了毒手。
海瑞沒理會他的自嘲,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過了一會才重新端起碗,開口道:“我會查明的。”
趙賢一聽這話,當即舒了一口氣。
他就是怕欽差立功心切,要將他算進功勞裡,借用他安撫湖廣局勢後,便是卸磨殺驢。
但如今得了海瑞承諾,總算心裡有底了——海瑞的承諾,他也願意一信。
他也不叨擾,起身道:“明日我便趕赴嶽州,殺了洞庭湖守備丘僑,祭天怒、泄民憤。”
海瑞見他應承,也舒緩了顏色:“讓參議馮時雨一並去吧,修繕堤壩的事,事急從權,直接用臟罰銀。”
“兵丁就不必帶了,嶽州衛不日要與京營換防,總兵柳震處置此事,也要帶兵去嶽州,巡撫可與他一道。”
趙賢點了點頭,便要轉身離開。
突然海瑞再度叫住了趙賢:“趙巡撫,巡撫衙門此前鎮壓土司,多有土司內附。”
“可有稍微親善一些的,跟咱們往來貿易?”
趙賢一愣:“土司?”
土司就是施州、永順,那些少民部族。
怎麼突然問起這個?
海瑞點了點頭,意味深長:“私鑄兵甲,總有去向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