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自然不必多說,無非就是成蟲產子,與腐草沒有半點關係。
甚至於,因為敘述詳細的緣故,哪怕農家百姓也能照此重複——農家小子最是好動,弄個木盒,鋪兩層紡布的事情,也並沒有什麼門檻。
這事,已經不是像以前辯經那樣,顛倒黑白就能解決的了。
王世貞終於有了決意。
他轉而麵向皇帝行禮,似乎已經斟酌好了言語,緩緩開口道:“陛下,此處謬誤,臣受教了。”
“臣這便回去撰文,更定曆代《禮記》注釋!”
他說得緩慢,卻語氣堅定,頗有斬釘截鐵的意味。
朱翊鈞聽了這話,饒有興致看著王世貞:“更定注釋?”
果然是如他所料,王盟主麵對鐵證,選擇重新釋經,而不是歸咎於聖人。
麵對仕途景願、安葬生父的誘惑,王世貞仍然放不下那份維護儒門根基的自覺。
文壇士林,外人果然萬難插手啊!
王世貞不知皇帝想什麼,見其麵色不愉,難免惶恐。
可言語之間,絲毫沒有退讓,反而是重重點頭,開口道:“陛下明鑒。”
“自前漢鄭玄《禮記注》始,及前唐孔穎達《禮記正義》,乃至理學格物論等等。”
“均是曲解聖人原意,謬注‘腐草為螢’為腐草化生而出。”
“如今,正當撥亂反正!”
皇帝的準備做得十足,甚至到了無可辯駁的地步。
與其在這上麵糾纏,不如搶先定性——後人謬注。
肺腑之言,替皇帝撰文搶奪釋經權可以,但要是想動搖儒家根基,他王某人實在奉陪不了。
說完這話,王世貞再度拜了下去。
是請罪,更是求情。
可惜,皇帝似乎無動於衷。
麵對如此懇求,仍然揪著不放,狀有疑惑道:“當真不是聖人出錯了?”
王世貞心臟再度被揪了起來。
這是皇帝今日問第二遍這個問題了。
可謂是咄咄逼人。
王世貞愈發難堪,頭埋得也愈發低。
語氣真摯,言辭懇切,幾乎帶著哭腔道:“陛下慎言!”
“‘為’這一字,除了有變成的意思外,亦有衛護之解。”
“所謂腐草為螢,當是腐草衛護在螢蟲身周,換言之……”
“也就是季夏之月,螢蟲繞著腐草盤旋飛舞的意思,這分明是在描述螢蟲習性啊!”
“彼輩不學無術,曲解經典,流毒千年。”
“陛下萬萬不可因此誤解聖人,輕視儒學!”
朱翊鈞缺乏學養,聽了這番話,實在有些忍不住,隻好將臉彆開,躲著王世貞嗬然一笑。
服了。
不愧是文壇盟主,學養極厚。
這就是他為什麼不讓李贄來做這事,而是非要等王世貞入京。
除了文壇聲望這層原因,還有專業素養上的差彆。
辯經這種事情,沒有王世貞這份學養,彆人根本做不來。
好在,拉扯至此,王世貞這位文壇盟主,終於是當著皇帝的麵,注釋起了《禮記》。
甚至還斥外流為“不學無術,流毒千年”。
此事一出,王世貞哪怕再有所反複,在士林中也逃不過一個身敗名裂的下場。
反而是一條道走到黑,才能豁然開朗。
如此,爭奪釋經權的事,勝負且不論,至少在班底上是組到文壇的國服第一了。
但,朱翊鈞鐵石心腸,卻仍是不打算見好就收。
彆看王世貞一副要被逼得自儘的模樣,實際上顯然還沒到底線。
朱翊鈞拉下臉,沉聲道:“王卿當朕是三歲戲兒?”
“指鹿為馬,顛倒黑白,豈不聞欺君之罪?”
“孔聖是聖,朕難道就不是聖?王卿心裡一點沒有朕!?”
王世貞連連叩首認罪,口乎有罪。
他心裡才是充滿了苦澀。
即便皇帝都說如此重話了,他也不能回嘴。
同樣的,禮記無論有多大錯漏,他也不能說聖人經典的不是。
這跟他對皇帝的觀感喜惡無關,也跟他是否迷信儒學經典無關——每個人都囿於時代,難以掙脫。
朱翊鈞仍是怫然不悅。
等王世貞叩首好半晌,凝噎不語,朱翊鈞神色才略有緩解。
他沒好氣斥責道:“也就看在乃父之事,讓朕替皇祖父有所虧欠,否則定不饒你!”
雖說是我爺爺一失誤,伱爹就丟命。
但畢竟封建社會嘛,君要臣死,合情合理,屬於一般道德水平。
而他這個有所虧欠,要補償一番,就屬於仁德天子了。
朱翊鈞擺了擺手,讓張宏給人扶起來。
他想了想,終於劃下道來:“朕金口玉言,也不會以你忤逆就收回恩賞。”
“蘭台和乃父的事,朕會下條給內閣議論。”
王世貞千恩萬謝:“陛下隆恩!臣萬死難報!”
朱翊鈞搖了搖頭:“不要你萬死。”
“除了釋意禮記外,還有一事,一並托付給王卿了。”
王世貞麵上苦笑一閃而逝:“臣恭聽。”
皇帝這語氣,顯然又不是什麼簡單的事情。
要不是安葬父親是他一生執念,也就是所謂的“有百樂不能勝一苦”。
他明日就得稱病不朝,甚至直接掛印歸鄉。
這小皇帝,實在是涸澤而漁。
朱翊鈞放緩語氣:“倒不是什麼複雜的事。”
“通政司去年新辦了個報紙,其上偶爾會連載些。”
“先前都是國子監的李贄跟陶大臨,以及吏科的栗在庭,三人輪流更新。”
“如今栗在庭欽巡地方,陶大臨另有差遣即將脫不開身,朕隻好勞煩王卿能者多勞了。”
這家夥,寫金瓶梅一套一套的,如此雅俗共賞,豈能不物儘其用?
王世貞反倒是意料之外。
寫?就這種小事?
還以為又是剛才那種程度的為難事。
債多不愁,比起方才,這就輕鬆多了。
不過……
王世貞似乎又想起什麼,臉色閃過一絲猶豫。
“臣遵旨。”他下拜,遲疑著問道,“不知陛下所說,是何種?”
因為起源與受眾的關係,流傳市井的,大多是**讀物。
哪怕他堂堂文壇盟主,也得迎合市場。
否則,若隻為了折辱東樓慶,他也沒必要寫這麼多的場麵。
如今皇帝召他寫文,彆是看過他佳作,心癢難耐,故意暗示吧……
好在皇帝不知道王盟主在想什麼,否則今日就不好收場了。
朱翊鈞適當露出笑容,解釋道:“說起來,也算跟王卿蘭台本職沾邊。”
“朕神往我朝開國之風雲。”
“仰慕太祖皇帝篳路藍縷,削平天下。”
朱翊鈞說到此處,收斂笑容,認真道:“王卿,可否為我朝開國之時,作一部英雄傳?”
這事是李贄的提議,為此他壓了半年,來鋪墊和準備。
驅逐韃虜,恢複中華的口號,可是本朝率先提出——此事經由兩次驗證,在意識形態上,無不是所向披靡。
再加上開局一個碗,開辟一朝的傳奇故事。
難道不是凝聚共識,捏合想象共同體的絕佳藥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