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他鄭宗學的態度,也是為皇帝所提供的寒門學子視角——皇帝想做的事,他們這些沒個出身的士林學子,並不在乎,聖人的禮製,隻在自己心中。
鄭宗學聽了皇帝的話,不由搖了搖頭:“陛下,臣才二十八,本來就年輕。”
朱翊鈞實在有些欣賞這氣質:“隻望你二十年後,還是這性子。”
鄭宗學突然笑了起來:“屆時臣若是變了性子,陛下也可以像對王盟主那般,對我‘曉之以情,動之以理’。”
朱翊鈞跟著笑了起來。
狠狠地拍了拍這小子的肩膀。
“不說了,你回萬壽宮值班罷,朕要去宣治門習武了。”
說罷,朱翊鈞便招呼了一聲內臣,便要舍下鄭宗學離去。
“陛下!”
朱翊鈞剛要離開之際,隻聽鄭宗學叫住了自己。
他疑惑回頭,就看到鄭宗學下拜行禮:“陛下為國事殫精竭慮,還不忘囑咐臣保養體魄。”
“臣也鬥膽,請陛下將養龍體,茁壯成長……早日大婚!”
朱翊鈞笑了笑,這次沒再說話。
隻擺了擺手,便領著一乾宮人離去。
直到皇帝消失在鄭宗學的視野中,這位中書舍人才突然有所感慨。
他用隻有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喃喃道:“陛下誌在三界,若是能功德圓滿,天庭之光耀,又豈弱於佛土。”
……
“陛下,劍術不是您這樣胡亂劈砍的。”
“所謂陰陽要轉,兩手要直,前腳要曲,後腳要直。”
“一打一揭,遍身著力,步步進前,天下無敵!”
兵部武庫司郎中兼管京衛武學主事林紹懷,言傳身教,親身給皇帝糾正著劍法要領。
皇帝的禦馬、射箭,曆經大半年,總算是入了門,可以自行練習了。
隨後便又加了劍法一道。
雖說天子自有天子劍,包以四夷,裹以四時,不該來學習這種生殺之器。
但,太祖、成祖在先,往後還有英宗、武宗,一乾祖宗成法,小皇帝學學劍,外人也不好說三道四。
甚至勳貴、京營上下,乃至內閣,都是支持的態度。
尤其是張居正——陛下早晚要校閱京營的,多學點花架子挺好的。
當初穆宗閱兵,一副被敲骨吸髓的模樣,著甲都費勁,實在鎮不住兵痞。
這話一出,高儀也想起穆宗的樣子,轉而也支持了起來。
當然,皇帝練劍,兵刃自然是沒開封的。
也許就是這個原因,朱翊鈞練了快一個月了,都還沒個大致樣子。
小皇帝不免有些惱羞成怒:“林主事,不要把文書工作的習慣,帶到武學上來。”
“這是哪來的順口溜糊弄朕?就是你這態度,才耽擱了朕習武的進度。”
林紹懷聞得這話,欲言又止。
一旁的駱思恭見狀,好意解釋道:“陛下,這是出自俞大猷所著的兵書《韜鈐續篇》,劍經一百四十目之首。”
話音剛落,兩人齊齊瞪了駱思恭一眼。
林紹懷賠笑看向小皇帝。
咳。
朱翊鈞輕咳一聲,掩飾尷尬。
他隨手將未開刃的長劍,遞給駱思恭。
“既然提到兵法,正好休息一下,說說正事。”
朱翊鈞不經意轉移話題,看向林紹懷:“林卿,上次讓你調京衛武學那幾名學子的案卷呢?”
林紹懷就坡下驢,躬身行禮:“陛下,就在值房,臣這就去取。”
朱翊鈞點了點頭,示意他趕緊去,不然大家都為剛才的事尷尬。
林紹懷轉眼就跑沒影了。
好一會功夫。
林紹懷才再度歸返,懷裡抱著幾本案卷,氣喘籲籲地小跑了回來。
朱翊鈞從他手上拿過案卷,仔細翻閱起來。
皇帝習武,自然少不了一群陪練,偶爾學習同一科目,或者是比賽對練。
大多是從京衛武學中挑選,譬如駱思恭。
這群京衛武學的學子,大多是勳貴、官吏之後,天然就通過了政審,能親近皇帝。
而朱翊鈞也能在這個過程中,發掘一些能用之人。
雖然還是老樣子,廢物占據大多,但好在基數大,淘汰頻繁點,總能淘出一些好貨。
一年下來,朱翊鈞的近衛、京營軍官儲備,都在心裡有了人選。
等大致翻閱一遍之後,朱翊鈞將人分成兩份。
他將其中一部分遞給身旁的蔣克謙,吩咐道:“這些人,充作近衛。”
蔣克謙接過後,恭謹應聲。
朱翊鈞再度看向林紹懷,開口道:“林卿,兵部上月去函四鎮總督戚繼光處,說要遣送一批京營軍官前去進修,戚繼光有回信了嗎?”
林紹懷好歹是兵部郎中,這點業務還是熟悉的。
他連忙回道:“回稟陛下,月初就回信了,與兵部定額在四十七人。”
進修也得要有官職安排,戚繼光那裡隻能騰這麼多臨時的官職出來。
朱翊鈞點了點頭,將另一部分案卷遞給林紹懷:“將這部分京衛武學的學子,隨京營兵官,一同遣送戚繼光處。”
林紹懷躬身應是。
正要伸手去接,突然又見小皇帝將其收了回去。
隻聽小皇帝似乎想起什麼,擺了擺手:“你明天去司禮監取罷。”
林紹懷不明就裡,隻好默默起身,站到一旁。
朱翊鈞想了想,看向駱思恭,緩緩開口道:“駱指揮,去告訴這些人的家長,就說……”
“此次進修,若是世家子習性難改的話,必然會被明正典刑。”
“為防他們事後找戚繼光的茬,朕提前與他們說清楚。
“明日之前反悔,還來得及,待到兵部將案卷取走後,便萬無說情反悔的餘地。”
駱思恭默默點頭,轉身離去。
朱翊鈞隨手將手中的案卷,交給了張宏。
話說到這個地步了,就是要勸退一些政治投機份子。
他此舉,幾乎就是明著開綠燈,辟了一條武序捷徑。
沒辦法,總不能一直熬老頭。
文官要有年輕班底,武官自然也得未雨綢繆。
培養一批跟皇帝一起習過武、挨過打的良家子,放在各營衛中堅位置上,也是很重要的事情。
否則,哪天他要是振臂一呼,不僅無人響應,還被人捅死在街上,豈不是追悔莫及?
所以,綠燈開了歸開了,門檻不能太低。
要是連生命危險都不敢冒,又憑什麼讓你政治投機呢?
現在是去薊遼,往後還要去宣大,去東南,大浪淘沙,回京才能在京營重用!
朱翊鈞休息得差不多,起身伸了個懶腰。
就招呼林紹懷,讓他繼續教自己練劍。
便在這時,眾人就見司禮監秉筆太監魏朝匆匆趕來。
林紹懷情知有事,站定身子,沒靠攏皇帝。
魏朝見皇帝空閒,本要將奏疏交給司禮監掌印張宏的,立馬起了心思,湊到了皇帝身邊。
朱翊鈞將這些小心思看在眼裡,也不阻止——這本來就是他故意設置的司禮監格局。
他看了一眼張宏,低眉順眼,無動於衷,不由滿意地點了點頭。
朱翊鈞看向魏朝,主動開口問道:“什麼事?”
魏朝連忙拿出一份奏疏,小心翼翼道:“陛下,張四維疏情致仕,要回鄉丁憂,內閣已經擬票了,還讓咱們司禮監儘快處置。”
儘快處置,自然是讓司禮監彆送去兩宮那裡,而是直接來找皇帝。
這些都是皇帝未親政時,所達成的默契黑話。
朱翊鈞麵無表情,接過奏疏,掃了一眼。
言語用詞倒是中規中矩,絲毫看不出心懷怨懟,看來是老實了。
他將奏疏合上,遞給張宏,吩咐道:“批紅吧,允他致仕,按例賜車馬相送。”
魏朝看了一眼自己手裡出去的奏疏,又去到了張宏手中,不由泄氣。
皇帝一舉一動,當真是令人百爪撓心。
正難受著,突然想起還有一事。
他收了收心神,再度開口道:“陛下,除此之外,張四維今日還遞了條子。”
“要求見陛下。”
“不過陛下今日接見王世貞,事先有吩咐,內臣便給他拒了。”
說罷,剛一抬頭,就看到皇帝的目光掃來,意味難明。
好一會過去。
才聽到皇帝的聲音,語氣淡淡:“讓他明日臨行前來萬壽宮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