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題字,價值也有高低。
像小皇帝平時寫一些什麼“禮儀德化”、“碩德肱骨”之類的,大家領回去就放祠堂裱了掛著,也不至於多放心上。
但若是感情抒發,或者顯露才華的字跡,那價值就不凡了。
哪怕李煜那等亡國之君,其筆墨都是文人雅士爭相收藏之珍品。
如今這幅楹聯,雖說才氣不深,但卻是皇帝表情述道之語,同樣價值不菲。
兩人一前一後走進院中。
房間內人數不多,每個房間五六人。
既沒有裝神弄鬼的道士先生,也沒有方才幾處學堂的端坐靜聽。
取而代之的,是一群一臉天真好奇,甚至有些無所事事的學生、學者,在鼓搗擺弄一堆稀奇古怪的東西。
見徐階領著人進來。
立刻有學生迎上前行禮。
“少師、元輔。”
“院長。”
“山長、江陵公。”
出身不一樣,叫的稱呼也大不相同——窮出身的,隻知道徐階是院長,甚至不認識張居正。
徐階不以為意。
他朝一名十餘歲的少年開口道:“紹煜,跟元輔介紹一下。”
說罷他回身朝張居正介紹道:“這是定遠侯的嫡孫,鄧紹煜,是去年末就……”
正說罷,回過頭就發現張居正正站在一處桌案前,負手彎腰看著桌上的事物。
徐階拍了拍鄧紹煜的肩膀,後者才反應過來。
鄧紹煜走到張居正身前,小心翼翼介紹道:“元輔,這一間講堂的課題,是‘何為力’。”
“桌上的東西,都是做實驗用的。”
張居正頭也不回,摸了摸桌案,好奇道:“方才我就看到屋內有好幾張桌案,而且獨獨這一桌鋪了冰,卻是為何?”
鄧紹煜聽了這話,臉立刻作了苦瓜狀,顯然想起了什麼不好的事。
他伸手一指,逐一介紹道:“這是按照李誠銘與程學者定的要求,做的對照試驗。”
“一者木質粗糙、一者木質光滑、一者冰麵光滑。”
鄧紹煜拿起木桌上的木塊,放到桌沿處的彈簧,壓到最底。
另一隻手又拿起冰麵上的木塊,一如之前,抵著彈簧。
兩手同時輕輕一放。
“二者實驗數據有差異,正好為我等作比較,研究其性質。”
“便是這個緣故,元輔。”
張居正一臉似懂非懂的樣子。
鄧紹煜見狀,便要讓人取來他們的實驗報告。
張居正連忙製止了他,不動聲色道:“稍後拓印一份送至我府上便可。”
開玩笑,現場看這種事還是免了。
萬一看不懂怎麼辦?
鄧紹煜連忙稱是。
張居正點了點頭,又走到另一間房內。
鄧紹煜很有眼力見,連忙將一個手腕粗細,小臂長短的圓筒呈到張居正跟前。
張居正好奇接過。
到了手裡才看清楚,圓筒外以銅製,內中鑲嵌鏡片。
“這是?”
鄧紹煜連忙上前解釋道:“元輔,此物名曰伺筩,陛下禦賜名曰望遠鏡,類似眼鏡,放於眼前可觀,不過隻能向著遠處。”
張居正聞言,從善如流,將其放在眼前,對著屋外看去。
隻一眼,張居正便忍不住咦了一聲。
說是與眼鏡相同,他還以為是能治療眼疾之物。
沒想到竟然剛放到眼前,便覺事物陡然大了數倍!
目視極遠!
他甚至都看到遠處酒樓上一桌人飲酒的場景!而且清晰異常!
鄧紹煜在旁介紹道:“自元以來,眼鏡這一物,便尤引陛下好奇。”
“如今鏡片產業以杭州最為發達,於是學府半年前便遣人前去學習,還挖了兩名老師傅回來。”
“不僅得了鏡片平、凹、凸之妙,還製出了伺筩、窺螽等諸多物件。”
鄧紹煜雖然年輕,但也知道什麼叫人前顯聖。
像方才那等沒成果的事,就要用一堆厲害的詞彙,讓外人不懂,顯出厲害來。
而鏡片這等過程簡單,但成果顯著的事務,便要隱去過程,大談成果。
果不其然,張居正聞言,越發好奇:“窺螽?”
筩他見了,這窺螽顯然又是新的東西。
鄧紹煜伸手朝桌麵上固定的一處圓筒,介紹道:“方才那是望遠,而窺螽便是顯微,額……陛下禦賜顯微鏡之名。”
說來也氣。
伺筩、窺螽多有韻味的名字,皇帝偏偏禦賜一堆直白沒韻味的名頭。
一點也不尊重發明人!
張居正彎腰,上下看了一眼顯微鏡全貌。
解構倒是比先前的望遠鏡複雜。
一個架子放置在桌案上,一塊薄如蟬翼的小透鏡鑲在架上,下方還有一塊透鏡,二者隔了一段距離,又恰好視線交疊。
最下方則放置了一塊玻璃片。
似乎沒怎麼洗乾淨,上麵還有不少灰塵。
他心中意動之下,當即好奇地探出頭,將眼睛放在顯微鏡上。
不看也就罷了,這一看,當即驚呼:“竟然是蟲卵!”
這哪裡是什麼灰塵!分明是蟲卵!
清晰無比,纖毫畢現!
他先還沒看清楚。
如今在鏡下,竟然生生放大了數倍!
鄧紹煜自豪道:“起初鑽研鏡片時就發現,兩片交疊,能將事物放大數倍,若是結構合理,比望遠鏡更甚!”
“所以才取名為窺螽,此物足可放大事物九倍!”
這個倍率,已經能看清楚最為細微的蟲卵解構,所以才叫窺螽。
最初甚至有人提議叫“跳蚤鏡”,好說歹說,最後皇帝才禦賜了顯微鏡之名。
張居正把著顯微鏡看個不停。
好一會才戀戀不舍放開。
他回頭看向徐階,緩緩開口道:“這二鏡可還有?能否送來內閣一份?”
人見了新奇事物,難免有些興趣。
尤其是方才張居正還想著替皇帝的愛好把關,如今自然要身體力行。
更何況……那望遠鏡合當送給王崇古看看!
兵部也定然喜歡!
這要是用好了,軍國重器啊!
好好好!小皇帝哪怕是個人愛好,也比世宗皇帝來得利國利民啊!
張居正問完,徐階還沒說話,鄧紹煜立刻麵色一苦:“元輔,望遠鏡尚且可以,但顯微鏡卻是要等咱們做完實驗才能騰出手了。”
“此物如今正是李誠銘掌管,輕易拿不出第二份。”
彆看這些小玩意兒不起眼。
那都是手工做出來的,還沒量產。
望遠鏡倒還好,做出來挺久,按著要求將實驗也做完了。
但顯微鏡的實驗還沒做完,結構也是皇帝機緣巧合下給出的奇思妙想,大家還沒弄明白什麼原理,後麵實驗還有得做,做完之後才有量產的功夫——尤其皇帝說如今還不夠清晰,讓他們朝精磨鏡片的方式優化一番。
皇帝的課題還沒做完,哪有功夫去討好內閣。
張居正聞言,心中有些可惜,隻好先要了一件望遠鏡走。
又朝徐階再三叮囑道:“老師,若是研究完了,便給內閣送些來。”
徐階含笑點頭。
隨後,一行人又往其他房間轉悠了一遭。
同樣地,也是以皇帝有疑惑,便遣人給任務、撥課題的形式。
包括各種奇奇怪怪的事情。
“力與速度:整理概括,設計論證。”
“光的本質:基於合理的猜測,設計實驗。”
“氣的本質:基於對形體、表現、性質的猜測,設計實驗。”
諸如此類。
一眾學生但凡有成果,便去西苑向皇帝親自彙報——階段性的成果也可。
譬如李誠銘,便因為有了成果,特授了學者。
亦或者鄧紹煜因為鏡片的成果,同樣特授了學者。
直到這時候,張居正才驚聞,原來四海學者之上,最高尊榮,乃稱大學士!
大學士這名頭,由不得張居正不多想。
如今有大學士之稱的,可是隻有翰林院、詹事府、左右春坊!
再差也是廷臣起步!
奈何現在人多眼雜,張居正不好向徐階細問。
轉悠得差不多,張居正拍了拍鄧紹煜的肩膀:“你祖是太祖親封的國公,如今雖降為侯爵,但未嘗不能在你手中再現榮光,好好乾。”
鄧紹煜受寵若驚,驚喜不已。
彎腰行禮相送。
直到張居正離去,他才起身。
鄧紹煜看著兩人的背影,露出豔羨之色:“大丈夫,當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