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罷,他再度看了一眼馬自強,轉身進了安民廠大門。
……
奏對隻是插曲,視閱還是要繼續。
甚至說,王崇古既然有意對朵顏三衛動兵,那麼更要好好看看自己的家底。
不檢查一番武器裝備,看看到了什麼世代,怎麼放心輕啟戰端?
朱翊鈞撫摸著身下鋼鐵巨物,開口問道:“如今兵仗局年產火器多少?”
兵仗局掌印太監連忙回話:“回稟陛下,並無定額。”
“嘉靖時,本局三年一次成造,用銀二萬四千兩,出產火器數量以種類造價不同而有所出入。”
“嘉靖四十二年,撥銀減為一萬六千兩,三年一造,改為五年題準每年修造換給。”
“隆慶三年減為八千三百兩。”
朱翊鈞聞言,不由皺眉。
按理來說,隻要戰事不停,軍工產量隻有漲的份。
怎麼產量還一直萎縮了?
見皇帝神情有所不悅,一旁的張宏不動聲色解釋道:“陛下,除了兵仗局以外,軍器局亦有火器製造。”
“且軍器局有兵部大使提管,營廠工部主事協管,六科給事中閱試,戶部也時有劃撥銀兩。”
“其產出頗多,火藥每年數萬斤,連珠炮鉛彈等二十萬餘枚,鳥銃一萬二千杆。”
“漸漸,兵仗局便緩產了。”
朱翊鈞聞言,這才恍然。
說白了還是兵仗局是內廷全資的,外臣進不來,業務不透明,哪怕兵部有產量,也不想下單在兵仗局。
產量一股腦都乾內外合資的軍器局去了。
不過……這倒是正合他意!
他本來打算讓兵仗局分處一部分業務搞科研的。
如今這樣的話,正好整個局轉型。
軍器局在外製造,兵仗局在內研發。
不過他並沒有直接將此事拋出,而是伸手招來工匠——方才一會的功夫,朱翊鈞讓魏忠德叫的大工匠,已然是等候在旁。
魏忠德朝幾名工匠惡狠狠瞪了一眼,嘴唇翕動,似乎是讓工匠把皇帝伺候好了之類。
“且與朕……”
說到一半,朱翊鈞才想起對麵是工匠,將滿口之乎者也又咽了下去,改口道:“現在火器製造,最緊要的地方是什麼?”
幾名工匠對視一眼。
而後推出了一名皮膚黝黑,個子矮小的工匠出來答話:“陛下,無論銃、炮,皆藥以推彈,銃以管彈,則彈出銃管之際,必銃身毫無罅漏,毫無偏曲,而藥始不旁泄,彈始無阻礙也……”
額,朕跟你說大白話,你反倒滿口之乎者也是吧?
明朝的匠籍,水平上下差距很大。
大多是一輩子搞百工,說話簡單粗俗。
但也有少數投身學業的,譬如首輔徐有貞,乃至嚴嵩,都是匠籍出身。
內監的工匠,待遇還行,素質自然也高些。
不過倒是這名工匠話裡的內容,也有些出乎朱翊鈞的意料之外。
他本以為,火器威力,多是受限於火藥。
沒想到竟然是炮管子……
隻聽工匠繼續說道:“如今銃內多有砂眼,微有窪突。”
這時候另一名工匠突然插話道:“是咧,經常有砂眼,那樣整,俺都沒法鏇膛。”
“十管能成三管就了不得哩!”
朱翊鈞聞言,突然好奇道:“炮管子用的銅還是鐵?”
最先那名工匠再度開口道:“陛下,煉銃以銅為上,鐵次之,鐵比銅加厚則不炸。”
“譬如這弗朗機炮,便用精銅鑄之,而造信砲、短提銃等,則是用生熟銅兼半。”
朱翊鈞點了點頭。
這就是工業體係了。
火器不單單是火器,看的是整體工業實力。
煉鐵、煉銅、機關結構、模具、火藥等等,相輔相成,互為牽製。
這些行業難題,不是朱翊鈞一拍腦袋,背個順口溜,就能迅速進步的。
得靠技術積累啊!
朱翊鈞心中感慨一番,又朝幾名工匠問了一些關於火藥、澆鑄、鏇膛的技術問題。
皇帝這邊與工匠打得火熱。
給一旁的中書舍人看得一愣一愣。
猶豫著要不要事後勸誡一下皇帝,不要過於沉醉於機巧之事。
時間緩緩流逝。
外間的大雪,似乎下得更大了。
時有寒風吹進廠裡,眾人不約而同縮了縮脖子。
朱翊鈞一麵聽著工匠的講解,一麵翻閱著兵仗局製火器的教科書。
“五材並用,火德最靈,秉熒惑之精氣,酌朱雀之權衡,軒轅創法以衛民生。”
“……”
“一君二臣,灰硫同在臣位,灰則武而硫則文,剽疾則武收殊,續猛炸則文策奇勳。”
“……”
朱翊鈞看得直搖頭。
這本《武編》,博采士卒、軍官、工匠所有武備識略,成書於嘉靖年間。
可謂是此時火藥製作技術的最高理論總結。
但,這種所謂的最高成就,仍舊是拿著工匠的成果,包裹一層儒門的皮。
其中關於火藥的“五行理論”和“君臣理論”,歧義多多,前後矛盾。
尤其什麼熒惑精氣,什麼火命風後,搞得跟寫似的。
這種儒生寫科技叢書,不能對工匠進行業務指導事小,將科技樹帶歪才是壞了大事。
朱翊鈞又翻了翻其餘幾本兵書,不由歎了一口氣。
作為火藥發源地,一直缺乏革新,不是沒有原因。
明朝火器技術理論化成果不少,兵書一大堆。
但往往都是以抄錄總結前人經驗為主,其中大部分內容雷同,創新極少。
至於下基層問問工匠的經驗?
儒生給你收錄其中,還高屋建瓴化用儒家經典幫你做技術總結,已經了不得了,還真想讓我深入學你的技術?
不好意思,奇技淫巧,不屑也!
朱翊鈞在有了大致了解之後,緩緩合上了最後一本兵書。
他沉吟半晌,終於有了打算。
朱翊鈞看向方才為首的工匠,開口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工匠麵色一喜,連忙拜倒在地,恭謹答道:“回陛下的問,我叫王六。”
朱翊鈞點了點頭,沒再問。
皇帝能問一句名字,下麵的人自然應該知道什麼態度。
朱翊鈞轉而向張宏投去目光,吩咐道:“大伴,兵仗局以後便不接批量鑄造了,改為專事火器改良、設想試驗、經驗總結。”
“劃撥款項,跟學府一般,有多少課題花銷,便結多少銀兩,朕會讓戶部和科道一同審計賬目,至於成果,朕親自過問。”
話音一落,兵仗局掌印太監麵色一變。
主管部門被上司直管了,自己怎麼辦?
這顯然不在司禮監掌印太監的考慮範疇之內,張宏走到皇帝身前,恭謹聽著皇帝後續,一番照單全收的模樣。
朱翊鈞頓了頓,繼續說道:“先按照火器改良的幾個方向,報幾個課題上來。”
“其中火藥、銃管結構、煉鐵優化,排在最先。”
“同樣,若是出了成果,工匠授學身,內臣按製賞功升遷。”
“大伴儘快擬個章程出來。”
在場之人神色各異。
幾名工匠不少聽明白了皇帝的意思,紛紛喜出望外。
而兵仗局的一眾太監,則是麵有憂慮。
張宏跪地應是:“奴婢這就去辦。”
朱翊鈞點了點頭。
突然又想起什麼,看向一眾工匠,開口道:“以後兵仗局這些兵書了,你們還是彆看了,自己白話寫一本罷,寫好有賞。”
說完這句,朱翊鈞也不管眾人奇怪地神情,轉身走出了安民廠。
這作態,領導的視察顯然是結束了,一眾內臣連忙跟上皇帝。
一旁的中書舍人鄭宗學,在起居注上寫下最後一筆,才落後一步,走出廠去。
剛一走出來,就看到雪越下越大。
整個紫禁城,都蒙上白茫茫一片。
鄭宗學將臉上的雪花抹去,回憶今日皇帝的作為。
心中莫名感觸——陛下插手兵事越發頻繁了,其動兵戈之心,恐怕不比王崇古弱上半分。
如此這般……明年開春,大明朝與韃靼之間,恐怕真要做過一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