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最新網址:/b事實也正如朱翊鈞所想。
顧憲成一場講學所引發的爭論,並沒有因為各回各家而停歇。
反而是因為各自手中操持著報紙喉舌而愈演愈烈。
今日一早,顧憲成便對昨日的講學內容做好了複盤與歸納,刊載於《東林學報》,四處散播——產出之快速,顯然是一夜沒睡。
內容上照例還是先論述了一番他的主張,也就是——本體唯性善,功夫唯小心。
出於循序漸進的考量,篇幅主要還是集中於前者性善論,以及本體到功夫的過度論證上。
與彆派的異見,也集中於本體論上。
有異見,自然要在文中將其拉出來好生批評一番的,無善無惡論、性惡論一個都沒跑掉,而篇幅最多的,便數李贄的循世論了。
甚至為此還特開一版,穿插了一則小故事。
且說是顧憲成昨日講學,天花亂墜,地湧金蓮,在場之人無不頷首認同。
而良知循世論的創始人李贄,憂懼於顧憲成的學說威脅,茶飯不思,便潛入偷聽。
不聽則已,一聽便知道自己被指出了理論缺陷,戳穿了要害。
於是,李贄便惱羞成怒,登台大放厥詞,說什麼聖人已死,以我為尊的胡言亂語。
又偏偏卻對他所指出的學術缺陷“混”之一字避而不談,宛如潑婦罵街,委實難看。
顧憲成將李贄的一番言行,形容為“動輒用什麼天下、萬民做幌子的偽君子的真麵目”,並且奉勸大家遇到這種說得比唱得好聽的學說遠一點。
實際上,顧憲成的報紙剛剛興起,做工比不上通政司的公器,還缺乏、時事版麵所帶來的趣味性,銷量十分一般。
哪怕刊登報紙,也鮮有人看。
但畢竟師出名門嘛,顧憲成也不指望靠這個賺錢,直接大手一揮,搞了個“一文促銷”的噱頭。
沒有一無是處的商品,隻有一無是處的價格,顧憲成幾乎白給地做法,一早上就賣了三千份出去,額,也就是銷售額總計三兩銀子。
毛邊紙的市價是十張打包賣五十六文,顧憲成這做法肯定是不賺錢的。
可甭管賺不賺錢,這討論度瞬間就拉了上來。
進京趕考的舉人以其作為消遣。
國子監的監生將之當作趣事。
官宦世家借此揣摩士林風向。
甚至佛道兩家,也默默投來好奇的目光。
尤其顧憲成的學說,根底深厚,概因其師出名門,其本體論之完備,幾乎是集曆代之大成。
上援引孔孟,中吸納朱王,下則有更迭氣象。
凡見者,無不交口稱讚,謂之假以時日,必成大儒。
一時間給顧憲成打出了好大的聲望,無不知京城有了這麼一位麵如冠玉、師出名門的有學士子。
而相應的,故事的另一位主人公李贄,則自然而然成為了眾人視線的焦點。
顧憲成都出招了,這一位泰州學派出身、離經叛道的“名人”,又當如何應付呢?
人都是先入為主的。
誠如顧憲成所說,李贄無論是不屑一顧也好,還是沒想好措辭也罷,總之他並沒有回答顧憲成所指出的理論缺陷,也就是“混”之一字。
你說道德循世,良知隨時而移,那道德良知的準繩豈不是混沌不明?
準繩都混沌了,又如何致良知呢?
那麼李贄會如何回應顧憲成的質疑呢?是強詞奪理?還是彆出心裁?亦或者視若無睹?
看客們紛紛對李贄的反應,抱有極高的期待。
好在,看客們並沒有等上太久。
顧憲成見報的翌日,新報便千呼萬喚始出來。
“新報!最新一期新報!”
“泰州學派對戰南中王門!”
“震驚!良知循世論再突破!先看先有!”
李贄的一篇文章,不出意料地刊登在了這一期的報紙上。
報紙一出,便被搶購一空。
在京的士人、儒生、佛道,無不迫不及待觀而閱之。
題目曰《良知循世而有普遍者》,新報上難得刊登了文言,為此還特意用版麵做了白話翻譯,顯然是為了兼顧受眾。
文章並未直接開宗明義,反而下麵還創造性地跟了一個小標題,甚至像是強行插入的——人是出發點,也是落腳點。
好事者咂摸半晌略微品出些感覺,才繼續往下看去。
“愚竊見桑林野合,古之正禮,今之失節;子烝其母,蠻之習俗,漢之**;我之不欲,施與彼身,不可也。”
“何也?”
“時代、萬民良知道德之殊異也。”
“此天理之異乎?此性體之異乎?此本體之異也!”
“上文有述,不再贅言再三。”
“或曰,天理混沌,時代混溟、宇宙混淆、你我混同,豈有良知出?”
“愚竊謂,孝悌父母,古今共遵;殺人償命,蠻漢共守;溫良恭儉,你我共心。”
“何也?”
“時代、萬民良知道德趨同,亦為本體之所同也,所謂抽象而出之共同本體。”
“愚嘗謂,道德良知,乃萬民共同利益之追求,我所不欲,推及他人者哉,他所不欲,推於我心者哉。”
“推己及人,萬民之性也;諸世共通,文明之理也;普遍存在,天地之道也。”
“是故,良知道德循世,非混而無準,實乃普遍於世,抽象於一也。”
“本體於功夫之橋架,此之所謂……”
“普世道德也!”
……
論戰爭辯,自然不止於台麵上的激烈碰撞,水麵下的暗流湧動,也不可或缺。
徐階府上,便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少師徐老一把年紀了,今日臉上竟是難得一見露出恭謹的神色,不卑不亢地攙扶著一名老者落座。
老者滿臉褶皺,全身散發著天人五衰之氣。
“師叔不在家好生將養,沒由來地入京折騰,又是何苦來哉。”徐階看著老者,暗呼棘手。
老者簡單一個落座的動作,已然是氣喘籲籲。
徐階剛要放開老人,突然發現自己胳膊被一隻乾枯的手掌扣住。
他回過頭,隻見老者躺倒在椅子上半眯著眼睛,嘴唇微翕道:“天一回暖,我大抵就要死了。”
“你向來喜歡歸寂,我死前在你身旁試著歸寂歸寂,看能不能趕著這陣功夫成個聖。”
徐階沒將這玩笑話當真,順勢坐到老者身邊:“師叔即便是想替顧憲成張目,又何必來尋我?我如今何其落魄?”
老者靠著椅子上的頭一歪,嚇了徐階一大跳,還好口中話語陸續傳來:“他至多算歐陽德的徒孫,跟我親疏有彆,豈能用張目二字?不過是看護看護新秀罷了。”
徐階沉默不語。
眼前這位老者,名諱錢洪德,乃是王陽明的正經學生——死後負責整理王陽明書稿的那種學生。
而徐階的老師聶豹,充其量算個心學外門弟子。
眼下差不多算是聖人外門徒孫遇到聖人親傳弟子,每一聲師叔,都是在抬舉自家過世的老師。
這也是徐階恭恭敬敬的緣故,他可以不在乎,但他那位以陽明學生自居的老師,肯定在乎。
而錢德洪話裡的意思也很明顯,這是修證派的共識,不單單他自己的意思。
見徐階不說話,錢德洪擺了擺手,繼續說道:“我已經去尋過高儀、呂調陽、王宗沐等人了,不必怕我給你惹麻煩。”
“況且,當年你貴為首輔,開辦靈濟宮大會時,請歐陽德都不肯請我,我嫉恨不敢言,正是你眼下落魄了,我才敢不告登門啊。”
高儀、呂調陽、王宗沐,這三人都是心學門徒,譬如呂調陽便是師從程文德,而高儀,更是錢德洪的學生。
他錢某人作為三師七證的天下教授師之一,如今還是有些體麵的。
徐階聞言,歎了一口氣:“師叔且直說罷。”
錢德洪點了點頭,枯燥的手指敲了敲桌案,開口道:“今日報紙的論戰看了麼?”
徐階臉上終於有了表情,他忍不住冷笑一聲:“你那徒孫膽子夠大,本事卻稀鬆,我看八成不是李贄的對手。”
徐階能有好臉色才怪了,畢竟前日顧憲成還當眾侮辱了自己一番,把他一個歸寂派,立著靶子來打。
如今看到李贄一經立論,便贏得信眾無數,難免能帶入些爽快。
錢德洪動作很輕地擺了擺手:“小孩子不懂事,多打磨打磨就夠火候了。”
他頓了頓,顫巍巍從袖中取出一份報紙,有些餘悸未消地感慨道:“就是這個李贄……未免有些太過離經叛道、駭人聽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