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念叨著，緩緩坐下。
他的動作很慢，小心翼翼地，似乎稍微快一些，稍微重一些，就要摔倒下去。
林焰見狀，上前攙扶了一把，卻發現入手時，輕得有些不可思議。
“沒事，老夫還好。”
老人坐了下來，伸手推過茶杯，輕聲道：“喝茶……”
這裡的一切，充滿了詭異。
殿中沉寂，連燈火都沒有。
外界是一片廢墟。
他推過來的茶，也沒有預料之中的香味，隻有年份過久，保存不當，一股子陳年的黴味。
如果小白猿在這裡，定然是讓林焰小心謹慎，不要喝茶。
但林焰靜靜看著老人眼中的懇切，舉起了茶杯，一飲而儘。
“茶還好麼？”
“很好喝。”
“那就好。”老人鬆了口氣，低聲道：“當初這片大地上，出現了缺口，老夫前去修補，卻被一箭射傷，隻能匆忙補上，難免缺漏……後來老夫就經常閉關療傷，沒怎麼打理過，就怕這些茶保存不好，壞了味道。”
“……”林焰沒有回話，隻是看著老人。
“聖師應該已經知曉了，遊蕩在這世間，那不人不鬼的東西了？”老人輕聲問道。
“在豐城的時候，也算是擦肩而過。”林焰低聲說道。
“那個家夥，說是妖邪，又能算是個人……可要是說他算個人，又跟邪祟沒什麼兩樣。”老人緩緩說道。
“那就算是個人渣？”林焰平靜道。
“人渣？”
老人怔了下，旋即哈哈大笑，道：“對……他早年可以算是個人，但現在就是個被歲月碾成齏粉的渣滓，是個人渣！聖師口中用詞，真是妙啊……”
他湊近前來，說道：“其實我知道，棲鳳府那邊，很多佳句，都出自於你。”
“隻是你年紀輕輕，修為已是不俗，想來應該是專注於修行，怎麼文采也這般高呢？”
“為他人抱薪者，不可使之凍斃於風雪……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裡……舉頭望明月，低頭思姑娘……對了，你還沒成家呢？”
“……”
林焰沉默了下，說道：“低頭思故鄉！”
老人聞言，有些恍惚，道：“記錯了嗎？他們傳來的消息，應該是這個才對，大概是我老糊塗了……不過也不重要，我最喜歡的，還是你麵對古仙時，發出的大宏願。”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若是放在旁人身上，固然震撼人心，但不免還是空話。”
“但是落在你的身上……”
老人輕聲道：“至少你是一直在為了這四句話，而努力的。”
林焰沉默了下，低聲說道：“您也一樣。”
老人怔了下。
林焰正色道：“曆代以來的人族先賢，都在為此而努力！晚輩隻是站在你們築造的台階上，一步一步，站在了高處……但往後，晚輩連同當代的人族，也會為後來人築造階梯，讓後來人站在更高處！”
老人想了想，問道：“你覺得最後，應該多高？”
林焰沉吟道：“與天齊高！”
老人家呐呐道：“要這麼高麼？”
林焰肅然道：“隻有跟天一樣高，才能壓過這天底下的妖物、邪祟、舊神、鬼神、詭物……才能真正安穩生存下來！”
老人想了想，道：“能做得到麼？”
林焰搖頭道：“不知道，但你們已經在前麵開路，我們沿著道路，為後來人繼續開路……即便我們還做不到，但終有一日，會有後人做到的。”
老人感慨道：“不愧是聖師啊，果然比我強得多。”
他眼神之中的憂慮，消散了些許，輕聲道：“可惜要苦了你了。”
“原以為，掙脫了那一箭的糾纏，我能再維持一百年。”
“我也憧憬過，扶持著你這位聖師，看見人族的盛世。”
“我曾經作為這三府聖地的領袖，畢竟在過往是走在你前麵，本以為能夠在你尚未成熟的時候，跟隨在你身邊，給你指明道路，避開那些可以避過的災厄……”
“可是我要死了。”
“雖說於我而言，也算是解脫。”
“可是聖師，往後的路，比你想象中，更為艱難的。”
老人伸出了枯槁如樹皮的手。
林焰握住了他的手掌。
老人眼神逐漸渾濁，看著眼前的年輕人，輕聲道：“你撐得住麼？”
“撐得住！”
林焰鄭重點頭。
老人見狀，不由得笑了聲。
他伸手入懷，似乎摸索著什麼。
隨後取出了三本簿冊，顫抖著遞了過來。
“上麵這兩本書，是我留給你的。”
“另外一本書是交給下一任聖主的，它可以是你的，也可以是彆人的，你可以自己選擇。”
他將這三本書，遞給了林焰，輕聲道：“你先收好了。”
林焰聞言，當下也不多言，將三本書都收入懷中。
而老人緩緩站起身來。
林焰攙扶著他。
入手時，卻跟先前一樣，如同攙扶著一個紙人。
“咱們往後邊走。”
老人的動作，比先前遲緩得多。
他走得頗為艱難，輕聲道：“聖地的人，有少數遭到了波及，但多數還在。”
“本意是將他們陸續遷移出去，但時日來不及了，隻將較為重要的人，以及較為重要的物事，先移出去。”
“剩下這些人，就藏在此前準備的地底大陣之下。”
“原本預料的是，如果我徹底失控，這裡化作禁地，他們留在大陣之中，也許能夠保住殘命，曆經一個甲子，還有重見天日的機會。”
“卻沒有料到，我沒有失控，反而是遭了那人渣的道。”
“眼下，已經沒有氣力，能夠將他們放出來了。”
“還得依靠聖師，去解救他們，重建聖地。”
老人往前行走，氣喘籲籲，這般說來。
林焰頓時明白了過來，歎道：“老人家，是有意將營救他們的機會留給我？”
“氣運，跟你在人族當中的名聲威望，有很大的關係。”
老人緩緩說道：“對你煉就元神之後，也會有所幫助！今日你打破枷鎖，營救他們，而其中有很大一部分人，懂得知恩圖報……等我死後，你能獲得一批忠實的擁護者！”
他停頓了下，頹然道：“我已經太老了，也被吃得太乾淨了……眼下，除了這件事，我已經想不到，該怎麼在死後，幫助你走得更遠了……”
聽到這句話，林焰徹底怔住。
他不由得手中一緊。
嘩啦一聲。
老人的手臂，扁了下去。
“我已經死了。”
老人低聲道：“隻剩下元神的空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