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這歸期,誰又說得上來呢。
除了不諳世事的蘇雪,大家都心知肚明。蘇月雖難過,但事到臨頭也沒有辦法。她不是那種遇事慌不擇路的人,哭哭啼啼得上路,就此認命也得上路,所以來勸慰父母,“阿爹不用自責,百姓是螻蟻,從來做不了自己的主。其實應選也沒什麼,隻要進了梨園,就再也不必擔心權家記仇了,依我說一了百了,也挺好的。”
辜夫人道:“這可比記仇厲害多了,一入內敬坊,哪裡還有出頭之日。”
這是實話,宮人也許還有放歸的一日,內敬坊卻截然相反。樂工是年紀越長,技藝越精湛,除非你老得撥不動弦兒了,到時候給你幾兩銀子,再打發你出去。前朝許多老樂工,離開梨園就活不下去,凍死在道旁,餓死在荒廟的比比皆是,連個收屍的人也沒有。
總之不敢去想,想多了怕是這刻就要跳井。
蘇月心裡也沒底,但她不能退縮,嘴上還得說得坦然,“各人有各人的機緣,說不定我入了內敬坊,將來能成為伯牙子期那樣千古留名的大家呢。退一萬步,就算老了,被趕出來,我回到姑蘇,不還有家裡人在等著我嗎。到時候給碗飯吃,想必不是難事。”
她越是雲淡風輕,大家心裡越是慘然。
可事已至此,實在是沒有退路了,辜夫人定了定神,轉頭吩咐兩個兒媳:“去收拾包袱吧,多帶兩件禦寒的衣物。還有隨身的細軟也儘量多預備,手裡有錢,心裡才不慌張。”
兒媳們領了命,忙進內院操持去了。
辜夫人又回身支派女使:“把我屋裡那件猞猁猻的鬥篷取來。那件最禦寒,尋常我都舍不得穿……”一麵捧了捧蘇月的臉頰,忍著淚道,“好孩子,你且去,忍耐上一陣子,容我們再想辦法。”
彆看辜夫人平時不怎麼拿主意,但到了緊要關頭,很有當家主母的殺伐決斷。
她這麼一說,倒讓辜祈年回過神來,連聲說對,“彆著急,阿爹一定托人把你接出來,放心吧。”
無論如何,這已經是莫大的寄托了。家裡有人惦念著,即便是在裡麵受些苦,也還有指望。
蘇月笑著點點頭,接過了阿嫂遞來的包袱。
奉使接人的馬車,已經停在外麵的巷道上了。從各處接出來的女孩子,最後會在城西的閭門上彙合,等到天一亮,就踏上前往上都的漫漫長路。
有彆於其他門戶的痛斷肝腸,辜家送彆女兒的時候反倒止住了淚,仿佛隻是送孩子走親戚一樣,切切地叮囑著:“在外一定要保重,不能莽撞,不能貪涼,記住了嗎?”
蘇月說是,“天寒地凍的,大家都回去吧。”
老父又戀戀不舍凝望再三,“記著阿爹的話,且耐下性子來,總會有骨肉團聚的一天。”
蘇月應了,方才登上馬車。可車窗是釘死的,再想推窗看爹娘,已經不能夠了。
辜家上下站在門前送彆,辜夫人等著再看女兒一眼,卻直到馬車駛離,也沒能等到蘇月最後道一聲彆,當即便淚如雨下,“她是不是怨怪爹娘沒用,保不住她,不肯再相見了?”
辜祈年咽下酸楚,強撐著精神道:“不見的好……多看一眼,多一分不舍。”
辜夫人目送馬車走遠,惶然就要去追趕,喃喃道:“我的蘇月……長到這麼大,從來沒有離開過我,叫我怎麼舍得……”
辜祈年忙拽住她,連聲安慰著:“等水路一通,我就去上都想辦法。大不了多使些銀子,到處托人,太常寺那麼大的衙門,總有漏洞能鑽,到時候把人弄出來也不是難事。”
好在……好在辜家還有些餘錢,還能周旋得開。辜夫人勉強止住哭,看引路的燈光縮減成拳頭大的一點,漸漸消失不見了。
“婆母,回去吧。”
兩個兒媳上來攙扶,辜夫人失魂落魄收回視線,慢慢挪了挪步子。
這時卻聽見街口傳來一陣哭聲,伴著匆促的腳步,幾個人影跌跌撞撞到了門前。
仔細一看,是辜家三房,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嚎啕:“阿兄阿嫂,不得了了,我家蘇意被太常寺的人帶走,充內敬坊去了。這可怎麼辦,到了那種地方,哪還有命活著回來……”
這簡直是戳人痛肋,因為怕妻子發愁,辜祈年壓根不敢往壞處想,好不容易敷衍住了,天知道他三弟從天而降,口沒遮攔地胡說了一氣。
他皺眉不迭,低低道:“彆說了。”
三房全沒領會他的意思,也沒細想半夜三更,長房一家子為什麼站在門外,隻管沒頭蒼蠅般吵嚷:“這麼大的事,怎麼能不說?上京眼下全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頭,好好的女郎送到梨園供那些人取樂,還能落著好處?”
辜祈年眼看妻子白了臉,不由氣得朝三房大聲嗬斥:“我讓你彆說了!”
三房看他置身事外,最後一點希望也沒了,咧開嘴哭喊:“阿兄,你不能見死不救,蘇意是你嫡親的侄女,你可是看著她長起來的呀。”
這一晚上的驚濤駭浪,都是強壓下來的,臨了三房這通糾纏,徹底讓辜祈年發作了。
他火氣上湧,嗓門也畸高,暴跳如雷道:“你家蘇意去了,我家蘇月也去了。難道你爛了眼睛,看不出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