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過新帝的人少之又少,之前雖有慶典,但皇帝身處高位,且樂工們不能隨意瞻仰天顏,因此直到今天,也沒人能說得上來,新帝究竟長的什麼模樣。
歸根結底還是矜持自重,不像前朝的幽帝,但凡看上一個樂工,就迫不及待把人留下。新朝建立至今,梨園還沒有一個前頭人或宮人,單獨受命入過紫微宮。因此即便皇帝站在她們麵前,她們也隻是新奇地看著,不知這人忽然出現有什麼目的,是不是看她們是梨園的人,預備當街調戲。
蘇月原本想見禮的,被他一個眼神阻止了。他衝她笑了笑,“真巧,在這裡遇見辜娘子。梨園很是開明啊,準許你們正旦日,可以出宮遊玩。”
剛預備替蘇月出頭的春潮見狀,豎起的尖刺放了下來,偏頭問她:“你們認識?”
蘇月頂著他皮笑肉不笑的壓力,訕訕對春潮道:“認識,是姑蘇的同鄉。”
顏在聽見是同鄉,立刻來了興致,“郎君是姑蘇哪裡的?說不定宅邸離得很近呐。”
皇帝恍若未聞,視線沒有離開蘇月的臉。
蘇月隻得替他回答,“據說是雲橋的,離你們潘家巷有段路。”
顏在略感失望,但能見到同鄉還是很值得歡喜的。看對方的模樣,好像和蘇月有點淵源,便問蘇月:“除夕那日留下你的,不會就是這位大人吧?”
蘇月支支吾吾,“是……是噯。”
同行的楚容道:“既然是熟人,可要交談幾句?我們要去前麵的扁食攤子吃些東西,先行一步,你過會兒再來與我們彙合吧。”
女郎們很能體諒人,先前她說是她父親的舊相識,還以為是位上了點年紀的官員。如今見到真人,沒想到這麼年輕俊朗,隻要年輕俊朗,就有無限的可能,應當給人家留出空兒,說不定真能搭救蘇月離開梨園。
她們笑著走開了,隻剩下蘇月,在對方的注視下,心底直發毛。
“沒想到在這裡都能遇見陛下。”她硬著頭皮攀談,“今天是正旦,我以為您要大宴功臣,或者召親故入宮呢。”
皇帝沒有答話,揚了揚手。左右侍從領命,很快散入了人群裡,他這才不緊不慢道:“昨日已經宴請過臣僚了,今天是人家一家團圓的日子,何必打擾。小娘子以為朕每天都盤算著設宴慶功,不用體察民情,關心百姓疾苦嗎?”
“不不不……”蘇月忙道,“卑下不是這個意思。卑下隻是覺得市井中魚龍混雜,陛下萬金之軀駕臨,有些危險罷了。”
他哂笑了下,“不以身赴險,怎麼能聽見你們在背後取笑朕呢。”
蘇月眼前一黑,知道這次的誤會更大了,大到她的積極解釋,恐怕也沒有作用了。但話雖如此,她也絕不敢默認,怕他會數罪並罰,那後果可就不堪設想了。
因此鼓足了勇氣向他解釋:“這件事,並不是卑下宣揚出去的。昨日陛下留我說話,回去之後大家都追問我,我隻好編造出我阿爹的舊相識問話,勉強搪塞過去。可我有個堂妹,是同我一起入梨園的,想讓我托付那位舊相識,助我們回姑蘇去。我自然不能答應,她誤會我貪慕虛榮,忍不住和要好的同僚抱怨了兩句,結果人心隔肚皮,就此走漏了風聲……”她越說越沒底氣,最後十分慘切地表示,“如今整個內敬坊都知道這件事了,不過陛下放心,人人都笑我有眼無珠,不會折損陛下英名的,卑下敢保證。”
可惜還是引來了他的譏嘲,“是嗎?剛才那個樂工的話,朕可聽得清清楚楚,把拒過朕的婚,當成了可以炫耀的資本。你又是怎麼說的?‘也是’,朕沒有冤枉你吧?”
所以還撇得清嗎?蘇月艱難地辯解:“這段話是有前因的,她同情我被人恥笑,好心寬慰我罷了。並不是陛下想的那樣,我厚顏無恥,以此為榮。”
她對自己很下得去手,把他從未想過的詞,一股腦兒強加在了自己身上。
起先甫一聽她們的對話,確實讓他很不快,畢竟不是件光彩的事,說出去有損帝王威儀。但聽了她的狡辯,倒也合情合理,尤其得知她日子不好過,之前的震怒就煙消雲散了。
不過也不能錯過恫嚇她的好機會,皇帝冷著臉道:“朕的不如意,十之**都是你們辜家造成的。朕此刻在考慮,是不是應該借故殺了你,那麼你我之間的糾葛,就能徹底了斷了。”
蘇月說萬萬不能,“如果陛下隻是為泄憤,在消息還未傳揚出去之前殺了卑下,或許能解陛下心頭之恨。但現在這件事已經人儘皆知了,卑下要是有個三長兩短,那麼人人都會疑心陛下小肚雞腸,到時候那些曾經恥笑過我的人,都會轉過頭來同情我,陛下的英明也會因此毀於一旦,請陛下三思。”
“所以現在朕反倒受你轄製了?這件事宣揚開來,究竟誰才是得益者,還用得著分辯嗎?”
蘇月掖著兩手,愁眉道:“卑下隻是就事論事,麵對生死,陛下總得讓我有個乞命的機會。”
皇帝微頓了片刻,那深沉的眼眸中有流光一閃,須臾隱沒了,似乎深思熟慮了一番,“娘子說的有幾分道理,朕也覺得殺了你不合適,朕剛登基,不能因這種小事留下罵名。”
蘇月趁機說是,“其實還有一個成全陛下美譽的辦法,就是放卑下回姑蘇,讓卑下如常婚嫁。這樣才顯得我主寬宏大量,對弘揚大梁仁政之風,有舉足輕重的作用。”
皇帝聽她說完,很配合地點了點頭,蘇月見狀心念大動,以為自己真的把他說服了。按捺住喜悅,小心翼翼地問:“陛下也認同卑下?那麼這件事就這麼決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