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醜父聞此,雖然搭矢在弦,乃不敢發。
片刻之間,韓厥已駕車趕上,以長戟逼住車駕,請齊頃公下車受縛。
逄醜父此時冒充齊侯,乃放棄手中弓矢,對韓厥道:既遭戰敗,當受子縛。然既亡國之君,亦不失其尊。
韓厥:喏!外臣不敢對齊君無禮。
逄醜父遂假意喝斥齊頃公:寡人自晨至午,不飲不食,腹中饑甚,喉間冒煙。今既為晉人之俘,便應親見晉侯請罪,又豈可提前饑渴而死你速還營,尋些飲食,並換洗衣服,送到晉營中來。
齊頃公應諾,徒步而去,就此在韓厥眼前逃脫。
韓厥認識齊侯禦者邴夏,更不疑惑逄醜父已與頃公掉包,遂依舊使其為禦,車載假齊侯在前,自己親駕戰車在後,押解回營。
因檢視車左車右,皆都流血過多而死。韓厥駭然歎道:我父有靈,其為神乎!
齊頃公逃回軍中,撤向華不注山,在高坡處紮住。晉聯軍追至,繞山三重,層層圍困。
齊頃公下視敵圍,並無懼怯:逄醜父替寡人遭擒,我若棄而不顧,是不義也。
由是親引敢死之士下山衝突,三入三出敵陣。魯、衛、曹三國之軍見之,皆有懼色,由是陣腳稍解。齊頃公得以來去自如,複又上山,與聯軍對峙。
畫外音:此番齊晉交鋒,是春秋末期著名戰役之一,稱為鞌之戰,載於《左傳》。該文隻以短短十一字表述此戰,其文曰:“齊師敗績。逐之,三周華不注。”後世史家解釋,大都是謂:“齊軍大敗而逃,晉軍追趕,繞追華不注山三圈。”其實不然。當時此戰,晉師八百乘,魯、衛、曹、狄之師不論,齊軍亦近千乘,則雙方參戰大軍至少數萬人,戰車近兩千輛。華不注山僅方圓不足十裡,何能繞追三圈若說圍困三周,方可說通。
逄醜父遭俘,被韓厥押往中軍,來見主帥。
韓厥:主帥,齊侯已被末將擒獲,此戰可以結束矣。
郤克一見之下,笑道:此非齊侯,乃車右逄醜父。將軍中其李代桃僵之計矣。
韓厥聞罷,不由大慚。郤克見逄醜父立而不跪,便道:此人留之無用,殺之可也。
逄醜父聞罷,轉身往帳外便走:可惜自我而後,世間再無肯替君主承擔禍患者矣!
郤克聞言叫住,上前親釋其縛:世間可無壯士,不可無義士!
便命放其出帳,使歸齊營。
齊頃公見逄醜父被釋,誠心服罪,遣人複至晉營議和,情願歸還所占魯衛領土,願為晉盟。郤克遣使報予晉侯,景公從之,於是罷戰,訂盟而歸。
次年春旦,齊頃公前往晉國朝見,景公盛宴以待,眾卿與席。
齊頃公入座,一眼看到韓厥,遂拱手笑道:寡人識得將軍!隻將戎裝,換作朝服也。去歲在華不注山下,可惜當麵錯過,萬幸不曾為將軍所俘。
韓厥急上前施禮,解嘲笑道:去歲華不注山下,臣拚死作戰而不容情者,正為促成兩國君主,今日之盛會也。
於是長揖一笑,就抿恩仇。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齊頃公欲尊晉景公為王,願授玉圭,臣服為禮。
晉景王未答,中軍主帥郤克起身阻道:不可!同為諸侯,我主不敢受齊侯之圭。隻求齊侯再賜見鄙國使臣之時,休使眇者為禦,以羞外臣可也。
齊頃公聞此,不由大慚。由是晉齊複合,中原諸侯皆又附晉。
盛宴已罷,齊頃公辭歸。晉景公升殿坐朝,嘉獎濟南戰功,複作三軍,以原有三軍六卿之外,更封新三軍六卿:以韓厥為新中軍元帥,趙括為佐;鞏朔為新上軍元帥,韓穿為佐;荀騅為新下軍元帥,趙旃為佐。自是晉有六軍,與周天子六師相等。
為教訓鄭國附楚,晉景公繼而會合宋、魯、衛、曹等國,出軍伐鄭,駐紮伯牛。
鄭公子偃領兵抵禦,在鄤地設伏,將晉軍擊敗於丘輿。晉景公無奈,隻得退軍。
鄭國由此自恃兵強,又舉兵伐許,搶占其田。
冬十月,楚王拜公子嬰齊為將,會同鄭師伐衛,殘破其郊,因移師侵魯。
魯國上卿仲孫蔑大懼,乃搜括國中良匠,獻於楚軍請盟,楚王退兵。
同年冬,鄭襄公堅薨逝,世子費嗣位,是為鄭悼公。許君將爭田之事上訴楚國,楚共王為表主持公道,使人責鄭。鄭悼公由此惱羞成怒,複又棄楚從晉。
鏡頭轉換,晉都絳城。
郤克因在對齊之戰中左臂及膝部受傷,其後箭傷失於調養,左臂遂損。
乃告老致仕還家,旋即病卒。臨終之前,建議超拔欒書為卿,晉景公從之。
便在此時,楚公子嬰齊帥師伐鄭,鄭國遣使前來求助。
晉景公使欒書為帥,率兵救之,一戰獲勝,破楚而還。晉侯設宴殿上,為出征將士賀功,並以欒書善戰勝敵之功,便使其為中軍元帥,以代郤克之任。
欒書既為中軍主帥,複請發兵北伐,一舉擊潰赤狄餘部,將潞子國統歸晉國疆域。
畫外音:時到今日,在山西長治潞城市古城村,還有春秋時期潞子國都城遺址,續村亦有潞子嬰墓;石梁村有曲梁古戰場,潞祠山有潞子嬰祠,皆謂潞氏文化遺存。
欒書既為中軍元帥,便一躍而為正卿,執掌朝政。
乃以複興文襄霸業為己任,對下屬臣僚從善如流,與朝中賢良之士合力治國。遂與荀首、範燮、韓厥,與欒氏共四家勢力,齊霸晉國之政。
畫外音:當時晉國諸卿之中,欒書黨於郤氏(郤錡);荀首親於中行氏(荀庚);範燮與士氏、鞏氏同宗;韓厥又與趙氏(趙同、趙括)肝膽相照。欒書為政,黨於郤氏而又拉攏韓厥;但趙同、趙括卻自以為不可一世,無視欒書,且不顧韓厥顏麵。後來便有莊姬通奸趙嬰齊,複因嬰齊之死獻諂,與欒書、郤錡謀害二趙之事,最終使趙武儘得趙氏爵位家產。
公元前56年,周定王駕崩,在位二十一年。太子姬夷即位,是為周簡王。
次年即為簡王元年,晉景公與鄭悼公在晉地垂棘會盟,兩國正式媾和。
晉景公因鄭歸順,遂召集齊、魯、宋、鄭、衛、曹、邾、杞八君,在鄭邑蟲牢(今河南封丘北)盟會,然後約定再盟之期。
當時晉、楚兩強勢均力敵,宋共公深恐諸侯盟晉激怒楚王,禍及宋國,遂以內亂為由,回絕晉國再次會盟邀請。晉景公大怒,遂命伯宗、夏陽說為將,會同衛、鄭兩國,及伊洛、陸渾、蠻氏之戎,聯合進攻宋國。宋軍頑強抵抗,聯軍無功而返。
鏡頭轉換,江南吳國。
吳侯去齊薨逝,在位三十六年,子壽夢繼位。吳王壽夢姬姓,名乘,字壽夢,吳侯泰伯十九世孫。即位之後,自謂國勢日益強大,便稱吳王。乃將國都自寧鎮丘陵遷於太湖平原,定年號為壽夢元年,始與楚國分庭抗禮。
吳王元年,壽夢親到洛邑朝見周簡王,並在沿途訪問不少諸侯國。此是吳建國以來首次朝見周天子,也是第一次出使中原。
吳、周本是姬姓一脈,壽夢此番入洛邑認祖歸宗,周簡王大喜,賜以殊遇。
二年春,壽夢攻打郯國,逼迫郯子請成講和。同年秋,楚逃亡大夫申公巫臣奉晉景公之命出使吳國,壽夢見之大喜。巫臣並帶楚國三十輛戰車到吳,教給吳人車戰之法,並留十五輛戰車、射手及禦者百名,唆使吳國叛楚。又將兒子狐庸留在吳國,吳王命為外交官。
吳人習會車戰之術,壽夢便確立“西拒楚,南製越,北交中原”國策,積極參與中原諸國盟會,同時努力發展經濟。又積極擴張領土,迅速占有今江蘇、上海、浙江、安徽等地,成為東南泱泱大國。又進攻楚、巢、徐三國之地,進占州來(今安徽鳳台)。
楚國令尹子重與弟子反,自此疲於應付,一年之中七次奔馳,抵禦吳軍。
楚共王七年,令尹子重率兵攻打鄭國,命鄖邑大夫鐘儀隨軍出征。
未料鄭國有備,提前設伏,楚軍戰敗。鐘儀被鄭國所俘,轉送晉國,監押營中。
晉侯視察軍營,見到鐘儀,甚感驚奇,因問監吏:此人身著南人衣冠,卻是何人
監吏答道:鄭人所獻楚囚,名喚鐘儀。
晉侯命釋其囚,問道:卿在楚國,擔任何職
鐘儀不敢說自己是楚國貴族,再拜答道:先人乃為楚之樂官。
晉侯聞此,使人拿來瑤琴,令其奏之。鐘儀隨手撥弄,果操南音,如泣如訴。
晉景公聞其雅奏,疑其絕非小小樂官,便即問道:楚王何如
鐘儀答道:此非小人之所得知。其為太子之時,師保奉之,朝問嬰齊,夕問於子側。除此之外,不知其他。
當時範文子士燮在側,進奏晉侯道:此楚囚乃君子也。言稱先人之職,不背本也;樂操土風,不忘舊也。稱楚君大子,抑無私也;名其二卿,尊君也。不背本謂仁,不忘舊曰信,無私曰忠,尊君曰敏。似此君子,主公盍宜歸之,使合晉楚之成。
景公從之,厚待鐘儀,使歸楚求成。
晉景公十七年,命軍南征,以欒書為帥,領軍征伐蔡國,繼而犯楚,在邊境擊敗楚軍,俘獲楚大夫申驪。之後又破沈國,俘沈君揖初。
畫外音:經此一役,原附從楚國之中原姬姓諸國,複又儘入晉國懷抱。由此晉國重新崛起,此後與楚國相爭百餘年,互有勝負。晉楚國爭霸就此結束,繼而進入吳越相爭時期。
十九年,晉景公夢有大鬼闖宮,以大棒擊打自己腦部,說奉天帝之命,前來追命。醒來以為不祥,請桑田巫入宮預測吉凶。
桑田巫於是排卦成爻,據其卦辭奏道:主公大限將至,恐吃不到今年新麥矣。
景公大憂,斥退巫者,當場病倒。
諸臣入宮探疾,魏錡之子魏相進言:臣聞秦有名醫二人,其一名和、其二名緩,曾師於扁鵲,能達陰陽之理,善攻內外之症。主公之病,非此二人不可,臣願往秦國請來。
晉景公從之,令魏相齎持厚禮至秦,果然請到醫緩,同載至晉國。
便在醫緩與魏相行於途中之時,晉景公病篤,夜來朦朧之際,忽又恍然入夢。見有二豎子從自己鼻中跳出,相互問答。
一豎言道:緩乃當世名醫,彼若至用藥,我等必然被傷,何以避之
另一豎子笑答:若我等躲在肓之上,膏之下,彼能奈我何
言罷複跳入鼻中,須臾不見。
景公猛醒,便覺心膈間疼痛難忍,坐臥不安。
次日晨,魏相引醫緩至,入宮診治。把脈檢視已畢,醫緩不語,隻是搖頭。
晉景公:我病如何先生但講不妨。
醫緩答道:若前日療之,尚有可為。然自昨夜間,此病已轉移至肓上膏下,既不可以灸攻,又不可以針達,湯藥之力亦不能及。在下遲到半日,殆天命乎!
景公歎道:所言正合吾夢,真良醫也!
知道己病不可救治,乃厚賞醫緩,命魏相禮送遣歸秦國。
自此景公便不以己病為憂,隻照常處理國政,以待天年將終。
如此坦然,反覺頗有病愈之象。月餘已過,忽報甸人來獻新麥,送入宮中。景公忽憶巫者之言,不由大喜道:寡人欲嘗新麥,可速命饔人舂其粒為粉,煮以為粥,進獻我食。
侍者應命而去。景公怒其桑田巫卜卦失靈,空累自己憂懼月餘,便複命召其入宮,當麵怒責:新麥在此,將以為粥,卿尚謂寡人不能得嘗乎
巫者跪奏:粥未入口,其應尚未可知也。
景公見其如此強辯,不由色變,即命左右牽出,以銅錘擊頂殺之。
桑田巫歎道:此乃文王所遺後天卦術,為吾得之。因何無有靈難,以害我性命哉!
乃被擊殺。不一刻,饔人將麥粥來獻,時日已中。
景公伸手接粥,方欲取嘗,忽然隻覺腹脹劇痛如絞。乃大叫一聲,放下粥碗,急喚內侍江忠,背負自己登廁。
未料才至東廁,未及裉衣蹲下,便覺一陣心疼,頭暈目眩,立腳不住,墜入廁中。
江中顧不得汙穢,急將國君攫出糞坑,放置地下看時,早已氣絕,口鼻中塞滿穢物。
到底不曾嘗到新麥,可惜屈殺了桑田大巫!
江中數日前曾對人言說,自己夢見背負主公登天,不料竟應於此事。
上卿欒書率引百官,奉世子州蒲即位,是為晉厲公。厲公為景公舉哀殯殮,便以江忠殉葬。可憐!江忠當初若不向人言其夢境,亦無此禍。
宋共公遣上卿華元行吊於晉,兼賀新君。
華元因與欒書商議,欲合晉、楚之成,免得南北交爭不已,以致生民塗炭。又稱己與楚令尹子重相善,願為副使。
欒書深以為然,奏準厲公,使幼子欒鍼為使,同華元一同至楚,約和請成。至郢都後,先與公子嬰齊相見。嬰齊見欒鍼年青貌偉,欲試其才,便出言相詢。
嬰齊:公子既出於名將世家,敢問上國用兵之法何如
欒鍼:好以眾整。
又問:然後如何
欒鍼:好以暇。(好整以暇,成語源出於此)
嬰齊對華元讚道:人亂我整,人忙我暇,則何戰不勝二字可謂簡而儘矣!
遂對欒鍼倍加敬重,引見楚王,定議兩國通和。
由此經過宋大夫華元奔走斡旋,終於促成楚、晉言和。
魯成公十二年夏,華元以宋國為東道主,助晉楚訂期為盟。
晉國以上卿士燮為使,楚國以公子罷及大夫許偃為代表,盟台設於宋都西門之外。
於是華元主盟,請晉、楚二國使者共同登台歃血,並宣盟約。(本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