旬日之內,城中軍民皆知陶公書中內容,各懷反正之意。延到五月,郭默部將宋侯發動兵變,捆綁郭默父子出城,向陶公投降。
陶侃立命將郭默處斬,傳首建康。朝廷詔命陶侃兼領江州刺史,都督江州軍事,增設左右長史、司馬、從事中郎四人,掾屬十二人。陶侃於是領兵回到巴陵,移鎮武昌。
畫外音:王導和陶侃對郭默不同態度,其實意在爭奪江州。王導欲籠絡郭默,以對抗陶侃;陶侃通過郭默擅殺劉胤之機迅速出兵,亦是要將江州控製在手。由此可見政治鬥爭往往口是心非,笑裡藏刀,殺政敵於無形,自古如此。
陶侃既得江州,兵鎮武昌,於是表任張夔之子張隱為參軍,範逵之子範珧為湘東太守,以劉弘曾孫劉安為掾屬,又上表褒讚梅陶。四人皆是陶公故舊,當初有恩於己者。
自此凡是微賤時滴水之恩,餐飯之惠,陶侃必定加倍報答。
陶侃駐守武昌,部將皆謂應於江北邾城駐兵鎮守,陶侃不答。
後見眾人反複提請,陶侃於是率領將佐過江圍獵,縱覽地勢,指點江山:諸公且看,邾城懸隔江北,內無所倚,外接敵寇。即便派兵駐守於此,敵寇來時,相救不及,複渡江不成,必致損軍喪眾,辱我國威。且懸城於江北,勞師糜餉,又何益於江南?
眾將這才恍然大悟,再不複諫。
鏡頭轉換,按下東晉,複說北國。
前涼建興十八年五月,涼王張駿率兵收複舊地,至於狄道,並設置五屯護軍,與後趙分境而治。趙王石勒遣孟毅拜張駿為征西大將軍,涼州牧,加九錫。
張駿恥為趙臣,拒不接受,並扣留孟毅,不予遣歸襄國。
九月,休屠王羌叛趙,被後趙大將石生擊破,奔逃涼州。張駿見後趙強盛難敵,遂遣孟毅返歸,複令長史馬冼隨其還國,向石勒稱臣入貢。
石勒大喜,正式稱帝,立世子石弘為皇太子,設立百官,分封宗室。封彆子石宏為大單於,中山公石虎為太尉,複進爵為王。
石虎不喜,歸謂其子石邃:我征戰二十餘年,方成大趙功業,大單於乃封與黃口小兒!某當報之,使其死無噍類。
東晉鹹和六年,歲在辛卯。
成漢國大將軍李壽與征南將軍費黑率軍進攻巴東,攻拔建平。晉巴東太守楊謙、監軍毋丘身隻得沿江而下,退保宜都。
李壽又引兵向北攻陷陰平、武都,氐帥楊難敵隻得再次投降成漢,三年後愧恨而卒。
鹹和七年,李壽派兵進攻晉境寧州,十月圍攻朱提,並於次年陷城。
來年三月,寧州刺史尹奉向李壽投降,成漢國便儘占南中之地,並以李壽為寧州刺史。是年晉成帝蒸祭太廟,以周天子待齊桓公之禮待王導,王導辭疾而不敢受。
彼時鮮卑慕容廆派使者至晉,與太尉陶侃商議興兵北伐,共靖中原。東夷校尉封抽上疏陶侃,求封慕容廆為燕王,行大將軍事。
陶侃複書:夫功成進爵,古之成製。車騎將軍雖未能為朝廷摧敗石勒,然忠義竭誠。今作書上奏,可否封賜,則在朝廷。
鹹和八年,慕容廆等不及東晉朝廷封贈,因病去世,享年六十五歲。
晉廷聞知慕容廆去世,遣使追贈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諡號襄公。
畫外音:後至鹹康三年,慕容廆子慕容皝自稱燕王,建立前燕,追諡慕容廆為武宣王。又至永和八年,慕容廆孫慕容儁稱帝,追諡其為武宣皇帝,廟號高祖。
且說石勒稱帝,次年四月到鄴城,打算營建新宮,以為都城。適逢中山郡洪水成災,百萬根大木隨水衝至堂陽。石勒視為上天協助營建鄴都,於是正式開工。
建平三年,鄴都即將告竣,石勒大宴群臣及高句麗、宇文屋孤使節,賓主儘歡。
酒至半酣,石勒問近臣徐光:卿謂孤若比之古代聖王若何?
徐光對曰:臣以為陛下籌略邁於漢高祖劉邦;雄藝卓犖不群,可擬於魏武皇帝曹操;乃軒轅皇帝之後,絕無僅有明君。
眾臣聞之,齊聲附和。
石勒大笑:卿言太過。孤若遇漢高祖,當北麵事之,與韓信、彭越兌鞭爭先;若遇光武帝,當並驅於中原,未知鹿死誰手。大丈夫行事磊落,當如日月皎然,終不效曹孟德、司馬仲達輩,欺人寡母孤兒,詐取天下。以孤自謂,當在二劉之間,至若軒轅皇帝,豈敢妄擬!
群臣聞之,頓首齊呼萬歲:陛下神武,雖二劉不及也。
石勒雖不讀書,然常使儒生讀史書而聽之,每論古帝王善惡。嘗聽《漢書》,聞酈食其勸立六國之後,輒大驚道:此法失當,則何得遂取天下?
至聞留侯張良諫止,又舒口長氣道:幸虧賴有此人,可保漢家天下也。
皇太子石弘愛好文章,親敬儒士,不似其父石勒強悍。石勒嘗召程遐、徐光,論及太子:我兒大雅,其性安靜,殊不似武將家傳。
徐光:漢高祖以馬上取天下,孝文帝以玄默守之。聖人之後,必有勝殘去殺者。
石勒聞奏甚悅,哈哈大笑。
徐光、程遐見皇帝大悅,趁機進言:陛下故當強化太子之權,使親朝政。
石勒遂下詔旨:二卿之言甚當。命太子批核上書奏事,並由中常侍嚴震協判;隻有征伐殺人大事,才送交孤家裁決。
此旨即下,嚴震權力高漲,群臣爭相趨赴。石虎則失其勢,門前羅雀,更加心懷不滿。
程遐再次入宮,複諫石勒:中山王勇武權智,群臣莫及,觀其誌意,除陛下之外,統皆蔑視。今其專征日久,威振內外,性又不仁,殘暴好殺,諸子又並長大,似虎添翼,共預兵權。陛下在日諒無他變,將來必致跋扈,非少主賢臣,還請陛下綢繆,早除此患。
石勒變色:今天下未平,兵難未已,大雅年少,宜資輔弼。中山王係佐命功臣,親同魯衛,朕方欲委以重任,何至如卿所言!
程遐:八王之亂殷鑒不遠,誠望陛下思之。
石勒:卿莫非因中山王在側,雖然身為帝舅,將來不得專政,故有此慮乎?朕已早為卿計,如或不諱,先當使卿參預顧命,卿儘可安心。
程遐聞此,再拜諫道:臣實為公家進言,並非私計。中山王雖為皇太後所養,究竟並非陛下骨肉,難語恩義。托陛下神威稍建功績,陛下報以重爵,並及嗣子,可謂恩至義儘。臣累沐寵榮,又與東宮托附瓜葛,若不儘言,尚望何人?陛下今若不除中山王,恐社稷不複血食矣。某知以疏間親,亦非良策,但思他日慘毒人倫,敢不儘言!
石勒甚愛石虎之勇,終不肯聽。
程遐見此,隻好叩頭告退。一步三歎出得宮門,正遇徐光前來,將欲進見天子。程遐便一把捉住徐光,延至自己府中,直至內室,摒去左右,敘坐密議。
徐光見其如此鄭重,便問:公因何事,以至於此?
程遐:某因中山王反意已呈,適才進諫,皇帝固執不從,奈何!
徐光:中山王對我兩人時常切齒,視為寇仇,不共戴天。此不但與國有害,且必累及家族之禍。我等總當預先設法,保國安家,怎可坐待危禍?
程遐:此事某固知之,隻問君有何良策?
徐光思索多時,方才答道:中山王手擁強兵,威勢甚盛,我等無拳無勇,如何抵製?看來隻好再三進諫,或能感悟天子回心,方得轉禍為福。
程遐大失所望:但靠此策,何能製石虎?且恐主上未必肯從。
苦思無計,於是罷議而散。
次日徐光進宮,見石勒麵有憂容,遂尋隙問道:陛下廓清八州,海內稱帝,今觀神色不悅,未審何故?
石勒答道:吳、蜀尚未平定,天下尚自分崩,司馬氏仍居丹楊,並未滅絕。孤雖稱帝,恐後人謂我不合符錄,非為正統。每思至此,不覺麵露憂色。
徐光趁機奏道:臣謂陛下應以腹心之疾為憂,豈有閒暇複慮其他哉。
石勒驚問:卿何謂如此?
徐光答道:魏繼漢統,後人豈謂不合符錄?劉備雖在巴蜀繼起,不能說是漢朝未滅;孫吳雖橫跨江東,豈有損於魏之強大?陛下今既坐擁兩京,稱帝於中原,則司馬家兒孫偏安東南,又與孫權何異?反觀蜀中李氏,也同劉備一般。則符錄不在陛下,尚歸於何方?故臣以為,其不過輕憂淺患而已,不足為慮。今石虎借陛下神機妙算僥幸得功,天下人則謂其英武僅次於陛下。兼其殘暴奸詐,見利忘義,又無伊尹、霍光之忠,而其父子爵位顯赫,勢壓王室。臣聞中山王常懷不滿,近在東宮私宴,且露輕視皇太子神色,眾官皆見。陛下在世,尚可克製,臣惟恐陛下萬年之後,宗廟定會險象環生,此謂心腹重疾,望陛下深慮裁之。
石勒默然不語,但最終仍是不從其諫。
於是複營鄴宮,以洛陽為南都,彆置行台。詔令公卿以下須歲舉賢良、方正之士,仍令舉人更得相互薦引,以廣求賢之路。因聞參軍樊坦清貧有才,於是擢授章武內史。
樊坦入宮,拜謝辭帝。
石勒見其衣冠弊壞不堪,不由驚道:樊參軍好歹也是個官體,何至貧寒至此耶!
樊坦:隻因家裡遭到羯賊搶劫,致令資財蕩儘,故此寒酸至此,來見陛下!
石勒一怔,大笑道:是羯賊暴掠卿之府宅耶!孤今當賞其軍功,或罰其暴掠之罪?
樊坦才知失語,觸犯皇帝忌諱,不由大懼,叩頭泣罪。
石勒說道:孤之律條隻防俗士,不關卿輩老書生也,休怕。
反賜車馬、衣服、錢三百萬,使其出宮去訖。
依照宮中律令,官員受天子召見後不即告退,須待例行禦賜午膳。當日酒宴備齊,石勒入席,樊坦拜迎,然後入席危坐。
石勒行酒三杯,忽然想起適才奏對之事,便指著麵前一盤胡瓜,問樊坦道:卿乃漢人,可知知此物何名?
樊坦知道皇帝還記著午前之事,於是故作思索片刻,恭敬答道:紫案佳肴,銀杯綠茶,金樽甘露,玉盤黃瓜。臣稟陛下,此物謂之黃瓜。
石勒聽後,哈哈大笑。自此以後,胡瓜就被稱做黃瓜,在朝野之中傳開。
其後到唐朝時,黃瓜已成為南北常見蔬菜,再不複有胡瓜之稱。
鹹和八年初,石勒遣使至晉,表示願與晉室修好。但晉廷以懷、憨二帝被擄,兩國乃君父大仇,嚴詞拒絕,詔焚其幣。
鄴城宮將成,石勒到鄴城視察,親至石虎府第,允諾皇宮建成之後,另為其建設新第。但石虎自將大單於封賜石宏,讓石弘駐鎮鄴城,懷恨在心,實不能解。
建平四年六月,石勒病重臥床,使石虎入禁中侍衛。
石虎於是矯詔禁止群臣、親戚入內,石勒病情好壞,宮外無人得知。後又矯詔命秦王石宏及彭城王石堪到襄國,解其兵權。
石勒病篤,令頒遺命:孤死之後,石弘兄弟當善互扶持,勿效司馬氏前車之鑒。中山王石虎當深追周公、霍光之弼,勿為後世留下口實。
詔罷駕崩,時乃七月戊辰日,享年六十歲。
石勒方死,石虎便劫持太子石弘升殿,逼令降旨收捕右光祿大夫程遐、中書令徐光,交付廷尉治罪,又召己子石邃帶兵入宮宿衛。文武官員見此,紛紛逃散。
石弘大為恐懼,自言軟弱,欲禪位給石虎。
石虎道:君王去世,太子即位,禮之常規,不能背也。
石弘流涕,堅辭帝位。
石虎怒道:如子不能承擔重任,天下人自因大道行事,何能事先辭讓!
石弘隻得即位,令殺程遐、徐光,大赦天下。
石虎密令當夜將石勒屍體秘埋山穀,無人知其地點。七月己卯日,卻又具儀仗護衛,假作殯殮,將石勒葬在高平陵,諡號明帝,廟號高祖。
鏡頭轉換,按下後趙,再說東晉。
郭敬既克襄陽,使部將引兵據之,其後親引大軍南掠江西,建康震動。王導探知,謂南中郎將桓宣道:今郭敬寇掠江西,襄陽必然空虛。卿若引軍先拔樊城,郭敬必然還救不及。若郭敬潰敗,然後乘勝擊之,則可複襄陽,實乃不世之功。
桓宣領命,於是請兵一萬,乘虛去攻樊城。
兼程至於城下,果見城中無備,於是驅兵大進,四麵圍打,攻拔樊城,悉俘其眾。郭敬聞之,急抽兵回救,樊城已為桓宣所得。
郭敬在城下搦戰,桓宣引眾出迎,兩軍會戰於涅水之上,郭敬兵眾自潰,引眾遠遁。
桓宣乘勝複拔襄陽,頓兵守之,招懷初附之民,簡刑罰略威儀,勸課農桑,載耒軺軒,親率吏民以耕耘隴畝,自此屯守襄陽十餘年。
陶侃欲謀北伐,就問戴洋北伐吉凶。
戴洋:前年十一月熒惑守於胄昴,至今年四月,積五百餘日。昴及趙之分野,應於趙主石勒。熒惑以七月退,從畢右順行入黃道,未及天關,以八月二十二日複逆行還鉤,繞畢向昴。昴畢為邊兵,主胡夷,故置天弓以射之。熒惑逆行,司無德之國,石勒必死,其後石勒之餘燼部將必自相殘害。今年官與太歲、太陰三合癸巳,癸為北方,當受天災。歲鎮二星共合翼軫,從子及巳,徘徊六年。荊楚之分,歲鎮所守,其下國昌,豈非功德之征也!今年六月,鎮星前為角亢,鄭之分野。歲星移入房,太白在心。心房,宋之分野。順之者昌,逆之者亡。石虎若興兵東南,此其死時也。明公若應天伐刑,徑據宋鄭,則無敵於天下。
陶侃聞而大喜,遂派毋丘奧經營巴東,遣子陶斌及南中郎將桓宣西出樊城;複派侄兒陶臻、竟陵太守李陽等人攻拔新野,繼而收複襄陽。
襄陽重鎮既下,朝廷聞報大喜,遂拜陶侃為大將軍,賜讚拜不名、劍履上殿。
鹹和九年六月,陶侃臥病,上表遜位,將璽印符節送還朝廷。
朝廷詔準休致,陶侃命將荊州軍資器仗、牛馬舟船等皆統計簿錄,封存倉庫上鎖。又將後事托給右司馬王愆期,加職都護,命統領文武官吏。
六月十二日,陶侃帶病乘車離開武昌,到渡口乘船,返回長沙。
荊州百官送至江岸,陶侃立於船頭,回顧王愆期道:老夫如今蹣跚難行,正因爾等屢為阻攔,不能早發車駕之故也。
王愆期與群僚聞言,皆都大哭。次日舟船行至樊溪,陶侃不幸病死於舟中,享年七十六歲。隨行眾人據其遺囑,歸葬於長沙南二十裡之地。
舊部聞訊大悲,在武昌城西為之刊石立碑作像,滿城士民每於朔望之日祭拜不絕。
晉成帝聞奏,亦大悲痛,下詔追贈陶侃為大司馬,賜諡號曰桓,賜以太牢禮祭。
陶侃壯誌未酬既薨,征西將軍庾亮代鎮武昌,複引戴洋,問其占候。
戴洋說道:天有白氣,喪必東行,不過數年必應。
正說之間,見有侍從交相議論:尋有大鹿行於市中,向西城門而去,不知何兆。
戴洋聞此,隨口應道:野獸向城,主人將去。
侍從又道:又有城東人家,夜半望見有數支炬火從城上出現,如大車之狀,白布幔覆,與火俱出城東北行,至江乃滅。未知何故?
戴洋聞而歎道:此與前日白氣相同,主將有喪事也。(本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