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文帝聞言慚愧,說道:寡人不敏,險鑄大錯,即從卿意改之可也。
王坦之告罪,遂重書詔令,將遺詔中“攝政”改為“輔政”,“依周公故事”改為“依照諸葛亮、王導舊例”。寫罷,複呈禦覽。
簡文帝熟視再四,遂令奉璽郎用寶,付予王、謝二人。
不數日,簡文帝司馬昱駕崩,遺命太子司馬曜繼位。百官舉哀發喪,殯葬於高平陵,廟號太宗,諡號簡文皇帝,亡年五十三歲,在位不足一年。
晉文帝葬畢,群臣猶自疑惑,因未得桓溫意思,不敢擁立新君。
侍中謝安聚集百官於朝,與眾議道:今孝文先皇崩世,國不可一日無君,宜立太子早日登基嗣位。不知諸公以為如何?
群臣異口同聲答道:此朝廷大事,須待大司馬到來處置,我等不敢定議。
廷尉王彪之聽了,正色叫道:是何言耶!自古以來父死子繼,兄終弟及。今天子已崩,太子代立,是天理也,大司馬有何異議!若先向其諮詢,必反為所責矣。
謝安說道:王叔武之言是也,諸公勿擾。
於是群臣再無異論,乃請太子司馬曜登皇帝大位,群臣山呼萬歲。登基禮畢,改元寧康,大封群臣。以謝安為大司馬,王彪之為尚書令,二人總攝內外,共掌朝政。
太子司馬曜繼位,是為晉孝武帝。褚太後認為孝武帝年幼,且正在居喪期間,再次提議讓桓溫攝政,複被王彪之阻止。
桓溫原以為簡文帝臨死會禪位於己,或令自己攝政,而今大失所望,怨憤不已。
孝武帝命謝安征桓溫入朝輔政,並加其前部羽葆鼓吹,賜武賁六十人。
桓溫仍舊辭讓,既不接受,也不入朝。
寧康元年二月,謝安、王坦之與群臣商議,表請詔命桓溫為丞相,總領朝中百官。使人持丞相璽印及孝書前往姑孰往見桓溫,並囑咐使節,若丞相如此問時,便如彼作答。
使節領命,至於姑孰,見桓溫呈上封敕及孝書,拜見丞相。
桓溫先拜璽印,複拆書觀之,然後問來使:先帝臨崩之時,有何遺詔?
使者依照謝安所教答道:先帝臨崩,遺詔國家之事無論大小,一律稟與丞相。囑咐太子登位,敬丞相如劉後主敬事諸葛武侯丞相故事,彆無餘言。
因答對並無不妥,遂得安全歸朝。
桓溫發令使者去訖,因群臣奉太子即位而大怒,心恨文帝:你本乃區區會稽散人,不是我力主,焉能得此帝位?你既臨終,亦當將此位禪讓還我,方是正理。不然退而求次,亦當以我為周公攝事,何如竟遺詔為諸葛武侯輔佐阿鬥故事耶!
遂喚郗超入內,問以對策。
郗超進言:此必是謝安、王坦之強改帝意,偽作詔書。來日丞相收拾軍馬入朝,可使人隻說商議北伐大計,先召謝安、王坦之來新亭迎接。倘二人欣然前來必無他意,若有推諉,必懷鬼胎,則入朝先收此二人,然後再廢當今天子,另扶傀儡,則大事定矣。
桓溫擊節稱善,又問:倘是二人來時,便又如何?
郗超答道:丞相可於亭中懸置壁衣,內伏刀斧手數十人,我暗藏在帷帳之後,觀其言語動靜。如其奏對不善,居心叵測,某即呼刀斧手出而殺之。如其並無拒絕丞相之意,卻不可妄行,恐失民望。則宜與其二人修好,同入京師,把握朝政,逼皇帝加賜丞相九錫,如當年曹操佐獻帝故事,亦終必可得晉室江山。
桓溫聞之,以手撫郗超之背言道:公妙策天下,真孤之子房也。
計議已定,便使人入朝,命王、謝二人迎至新亭,說有國家大事麵議;一邊收拾軍馬起程,稱說來赴山陵祭拜先帝,止軍新亭,以待王、謝,餘者諸官皆不接見。
朝中百官聞說丞相桓溫帶兵入朝,雖借言拜謁皇陵,乃皆猜測其必是來行篡逆之實。一時京中流言四起,皆謂桓溫此次入京是要誅除王謝二公,並欲顛覆晉朝。
朝廷亦大懼,不敢有違,朝中位望稍高者,並皆驚慌失措。
正議論間,桓溫使節已至,召王、謝二人在新亭迎駕,百官在城外十裡接官亭相候。
孝武帝當時隻有十一歲,聞言慌悚不已,問計於群臣,如何應對。
百官皆道:此必是丞相欲殺王、謝二公,複引兵入京奪位。陛下宜陳兵以待,休使二公前往,往則必遭其毒手。
王坦之奏道:若臣等去接,正中其謀,乃羊入虎口,有去無回也。
惟有謝安從容說道:若依群臣與王公之議,則誤國家大事,反危社稷。桓溫雖有不臣之心,因有王敦之鑒,亦未便敢於擅自舉兵。彼必疑先帝有遺詔加其九錫,被我匿而不發,故召我二人前去問明。我二人若是不去,彼疑是實,則必背朝廷,反致不可收拾,釀成大禍。晉祚存亡,在此一行,奈何因懼死而舍社稷大義耶!
孝武帝聞此意決,於是說道:既如此,二卿便可去迎。你百官隨行出城,派人前往打探吉凶,若丞相果有無禮之舉,可速使人還報宮廷,以備不虞可也。
群臣領諾,於是隨王、謝二公出城。
行途之次,禦史中丞高崧又與謝安戲言道:公之前屢違詔旨,高臥東山而不肯出仕,朝中諸士每相與言,則必曰“安石若不肯出,則如蒼生何”。今日之危,則蒼生將如公何?
謝安不理其語中頗帶譏諷,從容對道:桓溫其劍雖利,不能便誅我。謝某不比深源睥睨社稷,聞難去位以避之,公何以戲言相嘲耶!
高崧此次未得上風,但隻乾笑,無語可答。
說話之間,百官止於十裡接官亭,謝安與王坦之雙騎而往,至於新亭。
桓溫引軍已至,安營於野,亭上布置壁衣軍帳,令郗超伏刀手於壁衣之後,自己居中高坐,單候王、謝二公。
謝安、王坦之朝服手笏以進,入見丞相,施以朝禮。
桓溫令坐,王坦之流汗沾衣,倒持手版,謝安則從容就席,安之若素。
謝安坐定,竊見壁衣中伏有刀手,於是笑謂桓溫:謝安聽聞諸侯有道,守在四鄰而已。明公之守,何竟至於壁間耶?
桓溫見其說破,笑答道:某聞匹夫一怒,流血五步。亦防狗急跳牆,不得不爾。
借此戲語,喝令刀斧手儘退出亭外候立。此時郗超正臥於帷幕之後,欲竊聽亭中之語,忽有陣風起處,吹動帳幔,翻卷掀開帷角,顯露其形。
謝安正好瞧見,不由哈哈大笑道:某嘗聞“入幕之賓”一語,原來典出於此。郗生亦世家子弟,何不請出一見?
郗超恐失章儀,走出相見,各施禮重新敘座,隻得訕訕旁坐相陪。
謝安言於桓溫道:先帝崩逝之時,遺詔明公行諸葛武侯丞相故事,我等便欲奉詔涓吉,迎接乘輿入朝輔政。今幸丞相車駕來臨,迎接不及,帝命百官皆於城外十裡接官亭恭候,委我二人前來代天子接駕,禮備不及,丞相休怪。
桓溫隻得淡淡一笑,答道:孤有何德,敢慕諸葛武侯?
謝安:丞相盛德巍巍,何謂不如?以某觀之,雖伊尹、周公,亦不能及耳。
二人言語入巷,漸入清談之境,於是歡悅攀話,不由笑語移日,隻恨時促。
桓溫忽然想起一事,遂問道:先帝既崩,公等將以何議上諡號?
謝安:臣等以先帝手易不訾曰簡,茲惠愛民曰文,諡為簡文可乎?
桓溫笑謂左右:此謝安石碎金之語也。
左右亦順其意讚道:謝公真乃經天緯地之才,我等不及。
因此眾人安坐,一直談論至日落西山,早忘殺伐之事,滿座春風。因見日暮,謝安與王坦之告辭,桓溫親自送出亭外。
謝安出亭之後,才知百官已到大半日,皆拜於道側,直跪得兩股戰戰,汗透重衣。年老者已東倒西歪,深度中暑,漸覺不省人事。
桓溫見狀得意至極,遂命百官入亭相見。
百官入亭,見外麵大兵陳衛,位望而爵厚者皆戰栗失色,隻得戰戰兢兢,入見拜禮。
桓溫對眾官道:勞你百官遠迎至此,今日天色已晚,公等即可還朝,免此伺候。
於是百官暗自慶幸,告辭而歸。於路便有埋怨謝安、王坦之者:公等隻顧清談,卻令我等跪腫雙膝,殊不人道。
便有聰明人出言止道:尊兄休得如此說法。彼坐於亭中之時,亦不弱於沙場征戰。桓公本是懷怒前來,決心殺人;若不是謝、王二公先以舌槍拚殺一日,我等提前拜見丞相,恐不知有多少人觸忤其意,已人頭落地矣。
怨者暗自心驚,無複再言。
桓溫與謝安暢談一日,胸中怒氣平複,殺心頓消。於是次日移軍山陵,祭拜先帝,以完人臣大禮。祭罷先帝,不及入朝參拜新皇,卻忽然得病,臥帳一十四日,不能起坐。
孝武帝聞報丞相寢病不起,乃令謝安、王坦之前往慰問,並諮以政事。
二人直入內臥,施禮已畢,謝安望色半晌,問道:連日不見公顏,何以至此?
桓溫歎道:人有旦夕禍福,其誰能自保無事耶!二公此來,可有陛下旨意?
謝安:陛下心掛丞相貴恙,命我二人前來視疾,並問以政事。
桓溫: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鳥之將亡,其鳴也哀。人皆道我懷有異誌,其實不知我也。孤昔日滅蜀,克壽春,多負辛勞;如江南無孤,則不知有幾人稱帝,幾人稱王,晉之天下必已碎裂矣。今新帝登位,豈忘我之大功,僅隻以為丞相,未加九錫?此我所以愧之,無以歸告先帝也。且聞前有盧悚入宮一案,變生肘腋,一旦噬臍何及?典吏者不得辭其罪責,必要究之。今我病重難朝天子,欲還姑孰,請二公將孤意上達天聽。
謝安:明公功蓋天下,德播華夷,莫道封王,禪位皆宜。明公今還貴鎮,且保重尊體,我二人歸去,必與群臣保奏天子,加九錫必矣。
桓溫大悅:尚請二公多負辛勞,善將孤意還報天子。
謝安、王坦之再拜告辭,歸還建康。
歸途之中,謝安叮囑王坦之道:以某觀之,桓溫不久將亡,時日不多矣。適才所議加賜九錫之事,切宜秘之,隻可你我二人知道,休要泄漏他人,隻遷延日月,待之可也。若桓溫病愈,可奏請加封其為王;若是不起,即息其議,也可止其篡逆令名。
王坦之深以為然,連連聲諾。二人回至京城,隻將丞相病情及所囑盧悚入宮之事上奏,孝武帝準之,詔命將尚書陸始收付廷尉,究問其禁衛不嚴之罪。
桓溫使謝、王二人還京複命,於是亦令郗超率諸將起營拔寨,還歸本鎮。
自回到姑孰之後,病漸沉重,但仍不忘屢次修表入京,逼朝廷加其九錫之禮。
謝安、王坦之細問來使,已知桓溫病重,便以袁宏所撰錫文不佳為由,借此拖延。
同年七月,桓溫病篤,急召弟桓衝及子桓熙喚至榻前,留其遺囑:某自總角之時,便知用兵之道,至弱冠屢立邊功,至今縱橫天下二十餘年。今上天不假我以壽,病入膏肓,故托後事於爾等。世子熙才弱不堪重任,隻可做清閒之官,安度此生可也;四子桓禕生性愚蠢,不辨菽麥;惟幼子桓玄,雖止五歲,異而有誌,我弟當善加輔之,以繼我大業。我死之後,弟衝代領部眾,須自執兵權,不可輕付他人,自取滅族之禍!
囑畢淚如雨下,以手指心而死,終年六十二歲。
桓衝即依兄所囑,收斂殯葬,寫表申奏朝廷,自領兄長部眾,以兄少子桓玄為嗣,襲封南郡公爵。哀表至於建康,朝廷聞說桓溫於姑孰病逝,無不釋然。
朝廷於是罷加九錫之議,追贈桓溫為丞相,諡號宣武,喪禮依照安平獻王司馬孚舊例,又賜九旒鸞輅、黃屋左纛葬儀。
桓溫世子桓熙未襲父爵,於是不服,遂與叔父桓秘、弟桓濟合謀,欲殺桓衝。結果被桓衝發覺,命將桓熙、桓秘、桓濟皆流放於長沙。
桓溫之事已了,謝安以為天子隻有十一歲,尚在年幼,乃召集文武群臣商議,欲奏請崇德太後褚蒜子再次臨朝攝政。
王彪之諫道:自前漢呂雉以來,曆代太後臨朝稱製,向有體例,不可尋常行之。皇帝尚在繈褓中,太後才可攝政,且凡事不能擅自決斷,須征求大臣意見。今天子已逾衝齡,將及冠婚,反令從嫂臨朝,尤其不妥。
謝安隻是不欲委桓溫弟桓衝為輔政,故願太後臨朝,使己能裁決諸事,不受他人掣肘。因此不聽王彪之意見,堅執己見。
群臣皆因謝安計退桓溫大軍立有奇功,因此皆附其議。
寧康元年八月,崇德太後褚氏複又臨朝攝政。
鏡頭轉換,按下東晉,回說前秦。
秦王苻堅自滅燕國之後,先使王猛鎮守鄴城,其後見燕地安定如堵,便複調回長安,委以丞相之職,都督中外諸軍事,令輔國理政。
王猛自少時便隨鬼穀掌門習學三韜六略,行軍布陣之法固然不在話下,理政治國更如反掌之易,直不弱於先代祖師徐庶、孔明等人。
於是自回長安,夙夕用心,治理秦政,無不得當。不過期年,前秦便恢複太學及地方各級學校,廣修學宮,聘任學者執教,公卿以下子孫入學,文化大興。
秦王苻堅每月親臨太學,考問諸生經義,品評優劣,並與博士等教官講論學問,以督察學校教育力度。且親率太子、王侯公卿及士大夫之長子,祭祀孔子,宣揚儒教。
如此漢族文化在氐族之國得以複蘇振興,胡人化為漢學擁躉,王猛實有不世之功。
秦王苻堅早有兵下江南之意,時刻派有細作往來傳遞情報。此時聞聽晉簡文帝崩,大司馬桓溫亦死,不由大喜,遂聚群臣,商議攻取江南之計。
丞相王猛進言:桓溫雖死,其部將尚在,軍隊無損,江南急未可下。宜取漢中,據有蜀中,再以得勝之兵順流而下益州,則江南可一鼓而下。
秦王聞而大悅:丞相之策,正合孤意。
遂命鄧羌為都督,徐成、楊安、張蠔為副將,引大軍十萬,分為三隊,直趨漢中。
詔命既下,楊安當時駐兵仇池,正欲前來會兵,忽聞晉梁州刺史楊亮派其子楊廣來攻。楊安率眾出迎,一戰大敗楊廣,乘勝追擊。
梁州原駐守沮水各軍驚懼,因而棄守潰逃,逼使楊亮退守磬險。
楊安趁機進攻漢川,遂與鄧羌合兵一處,浩浩蕩蕩來伐西蜀,兵至漢中。
晉益州牧魯榮聞報大驚,急使其弟魯衛把守陽平關,以大將楊仕、楊欽為副將,往敵秦軍。魯衛緊守斜穀山口,修繕關隘,與秦將鄧羌相持半月有餘,不分勝負。
鄧羌見硬攻不下,引兵佯退,令楊安、張蠔各引輕騎三千,取小路去打陽平關之後。
楊欽見鄧羌大軍拔營,欲趁勢擊之,楊仕苦諫不從,於是儘起五寨軍馬儘起來追。
隻因大霧漫天,對麵皆不能見人,楊欽隻得於半路屯紮,等待霧散雲消。
楊安引軍抄過山後,見重霧垂空,又聽到人喊馬嘶,看不清途徑,尋著馬嘶聲誤走到楊欽舊寨。蜀兵以為主將楊欽返回,大開營門迎入。楊安便即揮軍殺起,放火燒營。
蜀軍棄營而走,一時火光衝天。楊仕直待霧散,方能引軍來救,正遇楊安,戰在一處。正在難解難分,秦將張蠔亦望著火光而來,兩下夾擊。(本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