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一下午,他們四個都在鎮公署幫忙。白樹新的鎮公署就十個手下,還有一半在鎮上巡邏。剩下幾個負責維持現場秩序,搬運收到的稅銀。比起一個人彎腰在地裡孤獨的割麥子,或者踩著滑溜溜的泥巴,追著牛屁股耕田,除了聽見自己的呼扯呼扯的喘氣,便是田埂上蟲子唧唧和青蛙瓜瓜之聲。沒人注意到他在勞作,更沒人願意看他勞作,或者有人不在意的瞟他一眼,或者有人輕蔑的掃他一眼,他並不知道。在鎮公署裡,他不一樣。他忙碌,大家看著他,排隊等著他,大部分人平靜的看著他,甚至有人帶著讚許和羨慕的目光。等到下午收工,光宗腰酸背痛,但中英不覺得,一點不覺得。他喜歡做事,比起農活,鎮公署的這點活算的輕巧,譬如鬆鬆筋骨。
到了晚飯點,芸兒,紅婉,鬆子,光宗都回家去了。
“中英,你就彆回去,你幫我整理這些東西。陪我吃飯。老一個人吃飯無聊。”白樹新道。
李耳紅弄上幾個菜一壺酒,兩人對坐。鋪好桌椅酒盅,李耳紅方到隔壁和幾個兵丁一起吃飯。白樹信在日本軍校受訓,養成嚴格的上下等級觀念。每日獨自一人飲食,不和李耳紅等一起吃飯喧嘩。
“來,中英,你少喝點。”
“先生,我不喝酒。”
“少喝點,都男子漢了,該來點。”
這是中英第一次喝酒。多少年後,當他跪在白樹新的墳墓前,他還清新記得他人生的第一口酒。酒像一條熾熱的小蛇從嘴巴穿過喉,一邊遊走一邊用牙齧咬途中的一切,直竄到胃子裡滾燙的打轉。
晚上,他賴著不回去。他問白樹新許多蓮花塘外麵的事情,古城外麵的事情,東洋的事情,革命黨的事情。白樹新在床頭講,中英聽的入迷。他不知道蓮花塘的群山外麵有這麼大的世界,他不知道人的命可以像白先生那樣過。
白先生比自己大不了幾歲,卻仿佛比自己大了幾輩子。他不管白先生是革命黨或者是青雲峰的土匪,他覺得白先生的事情反正比三畝地,一頭牛有意思,有意思的多。他不想一輩子苦哈哈種著彆人家的三畝地。
是夜他們海闊天空閒聊,革命黨在古城沐浴一場血雨腥風。
白樹新決定和老五去一趟古城。
“我想和你一起去!”中英跟在後麵,白樹新沒有反對。三個人三匹馬,直奔古城。
古城已經回複正常。街道上人來人往,巡邏的官兵來往穿梭,商戶正常開張。有人在嘀嘀咕咕切切查查嚼吧著昨晚的事情。三個人徑直來到老碼頭。這裡是古城人和外界聯絡的窗口。來往古城的人大多從這兒搭船出入,帶出古城群山環抱的土貨,販來外麵的新奇玩意,同時捎來無數奇聞趣事。
要了解古城的事,就去茶館。古城人愛喝茶,擺龍門陣。要打探古城的事,外麵的事最好去老渡口的山城茶館。
白樹新上二樓,茶館裡坐下不少人,或準備遠行或從遠處剛剛回來,旁邊放著雜亂的行李。白樹新找臨窗的位置坐下來,現在不是飯點,他點一壺茶,一盒點心,一個乾果盤。
三個人坐下來子,邊喝茶邊吃,豎著耳朵聽其他茶客聊天。隔壁的桌子正在聊著昨天夜裡革命黨鬨事。中英半懂不懂聽了個大概:革命黨昨夜去打知縣府,寡不敵眾,反被早有防備的朱知縣一舉擊潰。
“革命黨總是亡命之徒,要末打死了,要末活捉了。活捉的全被砍了腦瓜。一群烏合之眾,異想天開,倒想推翻大清皇帝,那朱知縣也不是吃乾飯的,嘖嘖!傷心的了,嘖嘖,好像三十幾個人呐,活生生的人呢。真傷心,嘖嘖!亂,亂的很呐!”一個中年人甩著油光的大辮子,繪聲繪色的描述,不停的咂舌,咂的響亮迫切,仿佛舌頭被蟲咬一般。
“那也不能說死了。外麵現在亂的更凶呐,比咱們古城亂多了。嗬嗬,古城算安穩的了。我們就是從外麵回來的。啊呦,外麵呦,又鬨洋鬼子,又鬨革命黨的。今個不曉得看得到明兒的太陽不。真真亂的狠呐。”一個人插進來。
午飯時間,恰逢一班船出發,茶樓裡的人提著行李走的空空蕩蕩。茶館這時難得安靜下來。白樹新叫來店小二。點了幾個菜,一壺酒。“客官,你們不搭這班船?”這回上來的是櫃台裡麵的老板。老板是個年逾六旬的老頭。
“不呢,掌櫃的。你這茶館來往的人多,新聞故事多。我們以前在古縣呆過一陣子,很久不來古縣。今天隻是到處逛逛。看看古縣有什麼變化。掌櫃的生意可好?”
“生意呐倒還過得去。這碼頭市口好,人來客往的。”老掌櫃的說道歎口氣。
“這是比以前差了一些。哎,世道不太平。你幾個剛剛也聽說了?這館子裡人人都知道,昨天夜裡,鬨革命黨。知縣大人折騰的夠嗆。這樣胡鬨下去,終歸不好的。哎!小兄弟,你不是本地人?”
“奧,我家鄉是蘇州府。”
“哎呀,怪不得,聽口音就熟悉,搭著蘇州的味道。老朽也是啊。真巧了,異地偶遇鄉音,難得難得!”老掌櫃一拍桌子,瞪大眼睛。
“哎呀,我聽掌櫃的也有一點故鄉口音,沒想到果然是,幸會,幸會。來來,請坐下敘敘。”
掌櫃的轉手把單子交給夥計吩咐下去,多加兩個菜一壺酒,自己坐下來。
自敘姓黃離家三十載,輾轉到此。隨著年歲漸長,對家鄉思念日切。白樹新把自己知道的家鄉的事情細細道來。老頭聽著聽著,幾杯熱酒下肚,竟然攪動心腸,眼角掛起淚珠。
“哎,老朽年逾六十,人生在世,料無多日,我想把這茶館盤出去,帶著老婆孩子回去故裡。人老了,終得落葉歸根。可是現在世道淩亂,也盤不出個好價錢了。”
黃老頭見聞廣博,又和他們聊了許多外界的事情,說起廣東那邊鬨得最凶,這三個也聽的津津有味。忽而聽到招呼,起身去招待樓下的新客。
“五哥,我們把這茶館接下來吧?”
“六弟,你說接就接。”
黃掌櫃的聽說這個老鄉要接他的館子,非常的高興。“小老鄉,我這個館子經營三十年。算我的一輩子心血。市口好,生意好。盤給彆人我老漢還有點不舍得。好像割去了我老漢的心肝寶貝。盤給你,家鄉人,就好像還在自己的手上,哪天你回到蘇州,見著你,就像還能見到我的茶館。這樣,我盤給彆人要價一百兩。盤給你,我隻要七十兩。哎,聽到家鄉口音,就像自己回到家鄉了。”
經過一番推托,白樹新終究是給了黃老漢一百兩銀子,盤下來這家茶館。老五想我這六弟是讀書人出身,也漂流他鄉,黃掌櫃的是他老鄉,或勾起了我這六弟的思鄉心思了,我這六弟終究不是一輩子做胡子混草莽的料。
三個人又去古城最熱鬨的大街。去了趟尚家藥鋪所拜訪。老尚家在縣城的藥鋪,是尚家藥材的周轉地,由尚家老二尚亮打理,也給人治病。尚亮也知道目前蓮花塘的局勢,不敢怠慢。尚家對麵就是唐家的山貨鋪子,兩家鋪子無論開到哪裡都雙胞子一般如影隨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