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屋對話有商有量,父親對母親細細道來,喬小安聽到了更多信息。
原來,大梁朝實行“官曲民釀製”的榷酒製度——民戶若想做酒水生意,首先要取得購買酒曲的資質,成為官方認證的酒戶,其次要購買官方的酒曲,第三步才是釀酒貨賣。
民戶禁止沽賣私酒,便是家中自釀自飲,也有壇數限製。
朝廷為此設立都曲院,專門負責造曲、賣曲,收取酒戶課稅,以較少的人力壟斷造曲,達到控製大梁酒業的目的。
喬小安穿越前不過大三,涉世未深,但他明白,這都曲院便是那所謂又閒又香的“餑餑”。
他打了個哈欠,側耳繼續聽。
隻聞母親壓低了聲音,附和感慨道“皇城腳下的酒水生意,富者如樊樓、八仙樓、宣城樓,四麵彩簷百般珍饈,自有各自的路數,早已打點明白,任憑怎麼查都是雪消春水一場空。而尋常民戶鋌而走險釀些酒漿,左不過是狹縫裡求個謀生的活計,討個吃飽穿暖,官人縱是真查到些瓶瓶罐罐,又豈忍心治他們重罪?”
若真計較,酤酒五鬥便足以定刺配之罰。
“說得正是,絕知此事終會不了了之,又不得不奉命行事。”喬仲常無奈言道。
說白了,他們辛苦一場,不過是南衙要給上麵一個交代。
聽了這番對話,喬小安對母親的性情和父親的為官之道多了幾分認識。母親不僅心細如發,並且是個相當有見識的女子。
酒水這個話題太過沉悶,白其真換了個話題,開始說起兩個兒子的功課“官人不在家這段時日,山兒、川兒每日散學歸來,無須敦促,便會自覺進書房背書練字,夫子連誇他們功課好長進。”
“對了。”白其真從匣子裡取出喬見山寫的那首五言詩,遞給夫君,笑吟吟道,“紀夫子說山兒甚有詩詞天賦,官人且看這個。”緊接著,將紀夫子那日的話原原本本複述予夫君聽。
“叱牛連曉耕,采桑踏夕歸。著衣憫蠶婦,餐食念耕夫……”喬仲常輕念道,原本嚴肅的臉瞬時舒展,連疲憊都消減了幾分。
棄文考,改武舉,喬仲常是心有遺憾的,便把所盼所念寄托在兩個兒子身上。如今長子才華初顯,他自然歡喜。
詩詞天賦,此中意義非凡。若隻是想習文識字、參加明經諸科,隻需熬燈苦讀、苦背經書即是,可若是目光高遠,想要試一試進士科,則需有些才華天賦在身上——歌賦常以駢文為體,駢文講究詞藻典故、對仗韻律。
無師無才者難以自通。
喬仲常欣慰道“科考一道,青霄路迢迢,一路龍虎爭,山兒有這份詩詞天賦加持,便比他人先了一步。”
“官人上回同我說過,朝中許多台官上疏,諫言以經義、策論取士,替代詩賦取士……此事會不會影響到山兒往後的科考?”
“夫人且放心。”喬仲常解釋道,“一事興起必是徐徐漸進,絕非一朝一夕之事,詩賦與經義之爭沒那麼快有定論,我們暫且按著舊製準備便是。台官們想徹底推行經義取士,首先要說服那群詩賦進士出身的大員們,三省六部九寺五監可都在他們手裡。即便真有一日,一旨令下改了舊製,詩賦餘威尚存,絕不會無人問津。”
又言道“再說了,科舉雖各以文章論高下,卻也少不了才華名聲、大儒舉薦。山兒若是在詩賦一道上有所建樹,其筆下文章必文思巧妙、用辭雅正,日後行卷、溫卷時,更容易得到大儒們的青睞,傳揚名聲。”
喬仲常舉例道“前朝朱可久行卷自薦,一句‘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而名聲大噪,傳誦至今,便是極好的例子。”
所謂“行卷”,是指士子們應舉前向文壇前輩、鴻儒大碩們投獻文章,以求賞識、推薦,增加中式的機會。
“溫卷”類似於“再拜”,隔段時日再投一遍文章,以表重視。
實質上,行卷、溫卷是舉薦製的形式演變。
喬小安暗想“行卷、溫卷屬於隋唐遺風,為權貴之家留了後門,加之經義取士、詩賦取士爭執不斷,可見大梁朝的科舉製度處於發展階段,仍未完善,寒俊之士入仕艱難重重……大梁朝類似於前世北宋,這是無疑了。”
正如父親方才所言,新事物的興起非一日之功,它涉及新舊利益的重新分配。科舉方方麵麵完全取代察舉製、九品中正製,是一個曆經幾朝幾代的緩慢過程。
爹娘討論三哥的詩詞天賦,讓喬小安間接感受到了“卷”——功名一張紙,熬燈半白頭,以文入仕,太卷了。
爹娘的話裡,還有許多細節,喬小安需繼續咂摸,往後結合際遇慢慢體會。
他暗歎一聲“書到用時方恨少,真乃至上真理……”尤其是對一個穿越者而言,他肚子裡那二兩墨水,拿出來根本不夠用。
所幸,現在還不是用墨水的時候,他還有時間用功。
外屋對話繼續,“我前兩日新裁了一身春衫,官人上身試試。”白其真從衣籠取出春衫,披在丈夫身上,為其整理衣襟,上下打量後滿意道,“正正合身,這料子很襯官人。”
她一邊走進裡屋,一邊言道“裁衣裳時,我不小心多剪了一尺布,正好給小安縫了兜子、短衫,你瞧瞧,多合適。”順勢將喬小安抱到了外屋,走至丈夫跟前。
原來娘親是故意多剪了一尺。
喬小安頓時意會娘親的良苦用心,他配合著揮舞小手,咿呀歡笑,眼角卻不自覺地劃過一顆淚。
許是今日心情頗佳,又許是穿了“父子裝”心裡泛起漣漪,喬仲常主動接過娃娃,道“叫我這個便宜爹爹抱抱我家五郎。”這是他第一回抱起養子。
喬仲常抱孩子的動作很熟稔,寬大的手掌穩穩托住娃娃,他看著笑咯咯的便宜兒子,歡喜道“呦,咱五郎笑起來也有兩個梨渦,跟四哥是一樣的。”
白其真搭話“要不說小安和山兒、川兒有緣呢?”
“五郎多大了?兩個月?”喬仲常打量道。
“雨水時節那日撿回來的,今日是小滿,明日就足三個月了。”
喬仲常頓覺,該給孩子取大名了——男兒三月取名入家譜,弱冠表字定性情,都是大事。
“是我疏忽大意了,不該不該。”言罷,喬仲常連忙坐到書案前,翻書尋字,一時間房內素靜,隻聞沙沙翻頁聲。
白其真將孩子放入搖籃中,著手鋪紙磨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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