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飛快轉過身來,同時伸出左手,從瘦男孩剩餘的飯菜中取走了兩盤,迅速混在了自己的食物當中,而後將光潔如新的盤子以同樣敏捷的速度遞了回去,盤中則整齊疊放著潔白的餐巾,就像一套嚴整的程序,閃電一般完成了變換,而這一切竟毫無破綻,即使在老板娘的眼前也能神不知鬼不覺。瘦男孩顧不得驚訝和發出回應,匆匆拿起百合給他的餐巾,慌慌張張擦拭自己的餐桌以及地麵和座椅,將那些汙跡一滴不留地擦掉,最後再把衣服弄乾淨,翻開衣領把餐巾塞進去藏好。
“噢,該死的……”
笛子目瞪口呆,百合溫柔卻驚恐的眼神讓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女孩柔弱的背影默默牽動著餐具,依然是那麼的有節奏,笛子的心被刺痛了,在持續的痛中感動,他完全不明白她那樣做的目的,如此善待了彆人而作踐了自己,她是多麼的偉大,看看那些散發腥味的飯食,想象著百合所承受的一切,笛子已失去作嘔的心情,隻想過去把那男孩揍扁。
瘦男孩漸漸恢複了精神,仰頭喘息,一會兒扭扭肩膀,一會兒摳摳鼻孔,而不再搭理那些令他頭痛的食物了。古靈精怪的家夥,一開始還叫人覺得可憐,現在反倒囂張起來了,他左顧右盼,像在尋覓下一個機會,兩隻盛著飯菜的碗碟早已拿捏在手,不多久便被他不動聲色朝後一塞,推到後麵的餐桌上,不足一分鐘,又被再次轉移,後麵的食客如法炮製,兩盤棘手的飯菜最終落在了一張碗碟堆積成山的飯桌上,成功混雜在了某人的飯食裡,那便是酒精了。
瘦男孩得意忘形,繼續貪婪地轉運自己吐出的以及消耗不了的東西,比起這小子的無恥,那個還一無所知的白癡酒精也已接近了變態。即使吮吸著彆人的口水也毫不顧惜的酒精,此刻體態臃腫、滿麵通紅、眼球充血,兩隻浮腫的手塞滿食物,機械似的朝口中填埋,嘴裡不斷流出黏液,還隱隱叫著“好吃、好吃”,這家夥,也該到了極限吧
不會爆吧,笛子驚想。餐廳目前的狀況讓他心裡很不踏實,顯然已有人破壞了這裡的潛規則,令他真正擔心的不是酒精噴爆,而是那些在突然消失的嚴密監視網下得以活躍的小動作,如果這是老板欲擒故縱的手段,那麼也許有人已經中了圈套。一時間,笛子又覺得口渴了,忽然聽到一聲激烈的碰撞,看見純娘幾乎是破門而入,她麵紅耳赤地從工作間衝進了餐廳。
食客們驚慌抬起頭,停止了進餐。純娘身著黑衣黑褲,大步流星走來,後麵則慢吞吞跟著一言不發的大叔,而老板娘則已褪去睡意睜開凶怒的雙眼。純娘飛步來到瘦男孩跟前,竟使那小子立刻打起了哆嗦,餐廳奇跡般進入難得一遇的寧靜,純娘那妖媚的形體此刻煥發出極度的成熟和動感,眼珠散著美麗的光芒,麵孔透著火的顏色和溫度,豔麗得難以接近。
“你!被取消資格了!馬上離開!”
純娘急快地捶了兩下桌子,嚇得瘦男孩心驚肉跳。跟進的大叔開始細細盤查四周的餐桌,從每個人的餐具、身體到桌上、桌下的汙跡,食客們紛紛起了連鎖反應,有的迅速舔食自己的衣襟,有的偷偷撿起地上的飯渣吃掉,還有的係好衣褲把身體裹緊……而這一切都是在老板娘的怒視下完成的。全場唯有酒精一人還在慢條斯理地吞咽食物,顯得有些神誌不清,天知道他還能撐多久。然而百合卻和彆人一樣,身體竊竊發抖,她側著頭,表現出不安甚至驚恐,目視她的細膩深情,笛子頓然有揪心之感,萬千感受在心裡湧動起來,沉悶了許久的他終於忍不住要爆發了。
“喂!快把那該死的可樂給我!”
一聲急猛的叫喊使得一團慌亂的餐廳又立刻恢複了秩序,眾人的目光落在那個被遺忘的角落裡,空空蕩蕩的餐桌上僅有一瓶渾濁的白開水而已。笛子真的怒了,他拍打著桌子,怒火與老板娘的怒氣相互對峙,純娘摸住心口、臉紅了大半,旁邊的大叔則一臉茫然、措手不及的點頭。酒精怒視回頭,嘴裡憋足了食物上下抽動,笛子猜他是想說“閉嘴”。
“嗬嗬——有的人消化不了,有的人卻還吃不飽,唉……”
純娘拽回了轉身的大叔,輕聲歎氣。酒精仿佛聽到了純娘的讚美,激動得眼淚打轉,端起盤來繼續狂飲猛吃。瘦男孩則皺緊眉頭、屏住呼吸,聽著純娘敲擊桌麵的每一次聲音。笛子並不理解純娘想要表達什麼,顯然那不是針對他的,他依然是被無視的,但純娘始終站在瘦男孩旁邊不肯離開,那暗含陰鬱的淳美表情保持得越久,就越讓他感到不自在。
“是你自己坦白呢,還是我來揭穿你不過結果都是一樣的,你也可以走了——”
純娘忽地轉回身去,朝著百合驚恐的麵龐吹去一口陰涼的氣。女孩臉色煞白,像冷不防被射中一箭,半天答不上話來。
“是她,是她把我的盤子搶走的!我……我什麼也沒做,全是她乾的!”
瘦男孩突然指著百合猛跳而起,麵相窘迫的他渾身散發出難聞的氣味,純娘捂住鼻子後退,百合一張失魂落魄的麵孔此時全然展示在了笛子眼前。
“噢,見鬼……”
可憐的百合,無恥的小人,令人發指的蠢貨……這該死的泛濫食欲的監牢,眼前的一幕幕在笛子的心中灼燒,純娘那個妖豔似魔鬼的女人就像是摧殘他精神的食糧,她冷笑著,麵對驚恐萬狀的百合,她顯得有點驚奮,拽起百合的手舉到胸前,她大聲叫嚷道:“看吧,瞧她都做了些什麼!”
菜湯的汙跡順著純娘粉嫩的指尖縷縷下滑,附著在女孩白嫩的皮膚上,炙熱的呼吸和香水味衝散了四周的腥氣,百合呻吟之中麵色羞怯,純娘全然不顧緊緊鎖住她的手腕,她們在食客群的中央輕微拉扯,冰冷的目光相互吸引,肅靜的餐廳暗潮湧動,在笛子眼前,兩個極美的女人的對峙瞬間達到了白熱化,形勢變得異常嚴峻。
“疼……”
百合輕輕搖首,半抬起頭,明澈的黑眼珠裡螢光閃閃,紅潤的臉頰掛著無辜和乞求的表情,不敢窺視,當潔白的手臂被舉過頭頂,卑恥之心也在隱隱作痛,不是嗎
“還坐在這裡乾什麼,快點離開啊!”
純娘扯住百合的手腕,奮力將桌上的餐具推搡到一邊,並且招呼身後的大叔前來助陣,大叔卻是欲步不前,一副於心不忍的樣子。惱羞成怒的純娘隨即用腿擠開桌椅之間的空隙,死死挾持住百合安靜發燙的身體,這個妖豔的女人,難道她瘋了嗎。
“快點啊!”
無情的推扯之下,伴隨著百合漸漸招架不住的肢體語言和羞愧恐懼的神情麵貌,從純娘身上不斷顯露出的是躁動與憎惡相交織的暴力美,冷寂的餐廳裡到處是漠然、卑微的目光,仿佛百合那炙熱的喘息和一聲聲隱隱的疼還不足以震撼人心。
笛子僵坐在後麵,胸中滾燙的血液無端地翻騰,他緊捏著雙拳,渾身上下都在顫抖,卻兩眼無神,失去了言語的能力,如此極端的羞辱令他感到莫大的悲憤,他覺得自己的腦袋似乎就要炸裂了,天哪,這觸目驚心的一切竟能深深刺激自己埋藏在內心深處的恥辱和恐慌,他想站起來,他想逃走,但是夢魘般的力量將他牢牢鎖在牆角的座椅上,讓他變成一個十足的觀望者,目視百合苦苦哀求告饒的窘態,傾聽耳邊如磨牙般純娘的尖叫聲:
“你做了這麼無恥的事情!還不快滾嗎——”
拚命撕扯頭發的純娘猛然撒手,抽出細柔的玉臂像濕冷的鞭子朝著百合紅嫩的臉左右揮舞開去,滾熱的湯汁飛濺,飯香在空氣裡沸騰,怦然回響的掌音波及到整間餐廳,抽打的威力使得百合無力挺起身來,僅僅兩個巴掌便讓她全身顫抖,真解恨!
笛子抽身而起,繃緊的神經在一瞬間達到了承受力的極限,大腦嗡嗡作響,劇烈的頭痛和心跳壓得他睜不開眼喘不過氣,滲出冷汗的雙拳支撐著身體,無法幻滅的影像在心中猛烈地燃燒,叫他身不能動,生不如死。
“對……對不起……”
百合輕捂著通紅的臉,唇齒發抖,低垂的雙眼不敢示人,神情恍惚的她彎腰撿起地上的殘食,把桌子簡單地收拾好,然後異常辛苦地提起自己的背包,起身鞠躬狀繞到純娘的背後。動作越發遲鈍的百合露出心灰意冷的神情,她低著頭緩步離開,半走半停,然而直到她最終出了那扇大門,也沒有誰能夠看清她究竟隱藏了些什麼,除了她的那張史上最乾淨整潔的飯桌,人們唯一能夠嗅到的隻是清淡且深久的淚水味道。
笛子的喘息加重了,靠著桌椅沉緩坐下,僵固的身軀似得到了解封,悶重的心累得沒有滋味,隻有拙劣的感官四處遊走。純娘依然佇立在餐廳的中央,她目光灼熱,香汗淋淋,妖嬈的姿態更近威嚴。迎著大叔的歎息,瘦男孩抖了抖衣襟,幸運的他總算安下心來,雖然不知少了姐姐的庇護能否再逃過一劫,但現在還是繼續偷著樂吧。在威猛的老板娘眼皮底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食門秘技,唯有始終不曾停歇的酒精在狂飲暴食中成為奇跡。
收銀台上德高望重的老板娘瞪圓了雙眼,滿懷成就感。寂靜的餐廳漸漸恢複了往時的喧囂,食客軍團以排山倒海之勢加快了進程,用餐具奏出了氣勢恢弘的交響樂,飯食蒸騰起霧夾雜著人體排出的不同氣味,掩蓋不住的是油膩的嘴臉、奔放的神情,他們揮灑著熱汗和熱湯,舞弄銀白的牙齒和火紅的唇舌粗野地咆哮,吞食手指,啃咬筷子,舔舐盤子……
猛烈的感官刺激使笛子的神經將要崩潰,他強忍精神敗亡的苦痛,頭暈目眩地站起了身,跌跌撞撞向前走著,在烏煙瘴氣裡艱難穿行,這時身後突然傳來了純娘急促的問訊:“喂!你還沒給錢呢,站住!”
那足以令普通食客心驚膽寒的催喊,加劇了笛子身心的極度恐慌,離逃的步調卻是異常的從容沉靜,他奔抵餐廳出口,直至訣彆也再不回頭。奪門而出,新鮮的冷風呼嘯撲來,隨著一聲推撞,將兩扇沉重的大門封閉,驚濤駭浪般的餐具聲響息止了,黯淡肅穆的門牆上凸顯出肥大的招牌——“和睦餐廳”。
淒冷的夜空,明月冰潔如雪,沉寂的街道,路燈與繁星光芒相輝映,忽明忽暗的大屏幕上依舊活躍著色彩斑斕的影子。靜靜地喘氣,深沉而持久,脈望去,夜色茫茫,早已不見了百合的身影。笛子輕咳幾聲,感到喉嚨乾渴,渾身乏力,無意間回首,看到路燈下有個明亮的小店,精致的店麵映照在街道,櫥櫃中稀疏排列著甜點,散發出怡人的清香,在店鋪最醒目的位置擺放著種類繁多的飲品,也許是這個城市過於璀璨,以至於掩蓋了這家外賣店發出的光芒,它在笛子先前走過的地方被遺忘了,直到此刻,笛子也才終於意識到自己的遲鈍。
“老板,來杯可樂。”
“您是要大杯的還是小杯的”
“大杯。”
“好的,您要可口可樂還是百事可樂”
一位店主模樣的中年男子守候在櫃台前,機器輕輕搖轉,溢出的水汽沁人心脾,潔淨的空紙杯整齊停放在前,笛子微緩吸氣,閉目若有所思。
“百事吧。可口裡麵混入了花香的味道,雖然甜美,卻少了那份甘冽,沒有了靈魂的感覺。”
“想不到您對可樂竟有如此深入的研究,真讓人佩服呐。需要加入冰塊嗎”
“加冰,很多的冰。”
冷風吹著身體,心也在緩慢降溫,透過店主忙碌的身影,嗅著可樂奔騰流淌的鮮活和濃鬱,聽著冰塊碰撞的清脆,笛子隻是默默守著這份短暫而久彆的期待。
“好了,您的大杯加冰百事可樂,請拿好——”
“我這裡……隻有一張一百元錢。”
“沒關係,我可以找給您啊。”
傳遞之中的可樂,像冰山在岩漿裡遊動,生生不息,冰潤的液麵滾滾沸騰,噴發出醉人的清冽,紙杯上還留有手心的溫度。
“找您九十七元,請收下——”
“好。”
“請慢走,當心彆灑了。”
“嗯。”
“夜裡風大,小心著涼——”
伴著店主的叮嚀走出不遠,笛子側身停步,輕輕點了點頭,“謝謝……”他感到輕鬆了很多,腳下的路繼續延伸向前,月色朦朧,在這個清冷的夜晚,當解渴的良藥穿過喉嚨,身體的疲憊也在消褪,無論多麼寒冽,隻要溫暖了心,那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