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內室之後,萬氏仍舊言笑晏晏,好像方才的尷尬便不存在一般。
她上下打量了沈椿幾眼,看著她腕間的玉鐲,笑:“這鐲子我當初在長公主的腕子上見過,上品羊脂玉雕得絞絲鐲,一大塊美玉隻能雕出這麼兩隻,是世上罕有的珍品,還是咱們阿椿有福氣。”
這鐲子是長公主按照份例賞的,春嬤嬤提醒她得時時戴著,以示對長公主的恭順,但公主之尊,即便隻是隨手賞下的,也是世間難尋的珍寶了。
承恩伯府不過暴發人家,家裡出了個寵妃才得封了個伯爵的虛銜,金銀雖然不缺,這樣的珍寶是再也沒有的,謝家手指縫裡隨便漏點兒都夠讓人眼紅了。
萬氏話音剛落,立刻有七八雙眼睛盯了過來,七嘴八舌地開始議論:“說來這福氣原本是信芳的,倒是讓阿椿這個後來的撿了這個大便宜。”
“這麼說來,這鐲子也該是信芳的,要不是她把這婚事讓給你,你哪有這樣的好日子?”
“便是這樣,這孩子還總不和嬸子親近,我都替嬸子不值。”
眾人越說越發性兒,竟是三三兩兩地排擠起沈椿了。
沈椿低頭看著地磚不說話。
每回都是這樣。
她剛被接回家,也是真心想要孝敬這個看起來溫柔善良的繼母,更何況她還是自己母親的妹妹,但沒過幾日,她就發現了不對勁。
她住的地方是萬氏給她安排的,也是伯府最大最寬敞的一處小院兒,但是這裡水草豐茂,夏熱冬冷,天熱的時候蚊蟲咬她一身的疤。
照料她的那些下人也是萬氏給她挑的人,總是搶父親給她的好吃好喝好料子,她做錯什麼事兒,這幫人不但不提醒,反而當著她的麵兒放聲大笑,由著她在人前出醜,但她隻要跟父親告狀,萬氏立馬溫柔道歉,連連自責,重新安排另一撥人手,卻隻會比上一撥人更加過分。
做錯了什麼事兒受罰的時候,其他人的傷口看著厲害,回去歇半天就好了,她受罰的傷口,麵上看著不顯,實際上卻疼到了骨頭縫兒裡,疼的她夜裡睡不好覺,白天更沒精神學規矩學認字。
這些看著對她慈藹和善的親戚,實際上抱起團來排擠她,孤立她,大家湊在一塊兒的時候,她有心想插話進去,也被人刻意地無視了,倒逼得她在家裡成了個啞巴。
鄉下講的是有仇報仇,有什麼汙糟事兒當麵罵出來就是了,為著這些零碎兒折磨,她沒少去跟父親告狀,一開始父親還幫她出頭,到後麵父親公事又忙,底下還有兩個兒子要他操心,他也難免有些嫌沈椿不懂事,久而久之,她不孝不悌的名聲就傳出去了——她怎麼辯解也沒人信,就連她的夫君都不信她。
如今她們又來這套,沈椿索性閉緊嘴,一個字都不往外蹦。
大家見她如此,議論幾句也覺得沒趣兒。倒是有個堂姐十分不客氣,也沒拿沈椿當回事兒,直接問道:“阿椿,你這雙鐲子能不能借我戴戴?”
她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沈椿手腕上的鐲子:“我膚色白,戴白玉的肯定更好看。”這是擠兌沈椿膚色不夠白淨呢。
沈椿這才張了嘴,撇過頭不看她:“這世上膚色白的人多了去了,我還一人給一對兒鐲子嗎?”
堂姐被譏諷的臉上有些掛不住,皮笑肉不笑地道:“我就是戴來玩一會兒,你怎麼變得這樣小氣了?”
她說完這話,沈椿也不搭理,她自討了沒趣,眼珠子亂轉了會兒,忽然起身退出去了。
等到大家閒話得差不多,萬氏才把沈椿叫進了內室,上下打量她幾眼,問:“聽說你和謝三郎大婚三日未曾圓房?他還發現你不識字的事兒了?聽說頗為震怒?”
沈椿跟她沒話說,隨意點了點頭。
萬氏微微笑了笑:“既然這樣,少不得我和你父親幫你想個法子了。”
她抬手拍了拍,有個極標致的丫鬟掀簾而入,向屋內三人款款施禮。
這丫鬟的氣韻和沈信芳頗有相似之處,一樣的翩然出塵,清麗婉轉,更難得的是通身都帶著一股書卷氣,絕不是尋常丫鬟。
萬氏信手一指:“她名喚君憐,在我身邊伺候過幾年,隻是尋常不叫她拋頭露麵,你應當是不認得的。她原也是官宦人家的庶出小姐,因遭了災才被貶為官婢。”
她悠然道:“之前教你識字的丫鬟到底隻是尋常下人,今後便把君憐指給你,以後由她在謝府教導你讀書認字吧,這也是你父親點頭的。”
她弄這麼個貌美丫鬟塞給沈椿,當然不是為了教她認字,她的女兒既然嫁不成謝鈺,她總得想想彆的法子,好讓這樁婚事能惠及她的兒女——這丫鬟是她找著信芳找的,料想應該能得謝鈺的喜歡,等她一旦得寵,再生下一子半女的,就更不會有沈椿什麼事兒了。
當然,她在丈夫那頭說的自然是為沈椿請個有學識的丫鬟,承恩伯也沒多想,便點頭同意了,有承恩伯的首肯,她也沒過問沈椿的意見,直接讓丫鬟隨著嬤嬤下去了。
好不容易得了謝鈺這麼個貴婿,承恩伯府上下都頗為重視,承恩伯有求於謝鈺,更是殷勤陪酒,顯得謝鈺才跟老丈人似的。
謝鈺從容應答,不驕不餒,一派君子如玉風度。
承恩伯和萬氏膝下共有二子二女,二女分彆是沈椿和沈信芳,長子資質平平,一把年紀連個秀才都沒考出來,靠著恩蔭陪都領了個閒差,倒是小兒子天資聰慧,是塊讀書的料子,奈何承恩伯府隻是靠著貴妃上位的暴發之家,便是想給幼子擇一名師都找不著門路。
幸好如今得了謝鈺這個貴婿,謝家的學堂更勝太學,故而謝家才能人才輩出,酒過三巡,承恩伯就開始旁敲側擊地打聽謝府學堂的事兒。
——其實他倒是沒想這麼快就去沾謝家的光,占便宜的嘴臉若是太過,長女以後在謝家的日子怕是要不好過了,但萬氏昨晚與他分析了一通利弊,又說稚子開蒙耽擱不得,承恩伯猶豫一時,在長女和幼子之間搖擺許久,到底還是偏向了兒子。
承恩伯組織了半晌語言,才陪著笑提出能不能讓小兒子去謝家學堂開蒙。
謝鈺臉上未見不愉,卻也並未直接應允,隻淡淡和他閒話,直到承恩伯屢屢勸酒,他方起身:“我酒量不佳,方才薄飲了幾盞,不知是否方便小憩片刻。”
承恩伯滿口應下,讓管事陪他去後麵花廳歇息。
——在沒人瞧見的地方,沈家的一位叔父竟給那管事打了個眼色,管事引著謝鈺往堂後走,忽然聽見一棵桂花樹後麵傳來少女嬌媚的吟誦聲:“萬裡思寥廓,千山望鬱陶,香凝光不見,風積韻彌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