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安德烈也沒有任何個人仇恨,畢竟,在法蘭西迄今為止幾十年的曆史上“今日階下囚,明日堂上客”的事情已經發生過太多次了,他自己當初不也差點步了後塵?
正當安德烈沉默的時候,通薩爾主動開口了。
“你們是怎麼找出我的?”
“有人長期關注了您,然後向陛下告發了。”安德烈沒有說謊,但也隻是含糊地回答。“他把您的來曆調查得很清楚,所以陛下沒費什麼力氣就把您找出來了。”
“看來我並沒有我想象中那麼縝密和聰明啊!”通薩爾歎了口氣,接著,他落寞但又從容地把衣袖重新放了下來。“現在我可以喝了嗎?”
安德烈輕輕點了點頭。
通薩爾拿起酒杯,一下子喝了一大口,然後嘖嘖讚歎。
“如果這就是我此生最後一杯酒的話,那它配得上這個分量了,您真沒說錯,果然是珍品!比我酒館裡的那些貨色強多了。先生,謝謝您,明明可以派幾個火槍手把我解決,卻還要親自來給我一個體麵收場。”
聽完他的讚歎,安德烈依舊不動聲色。
“先生,雖然您和我立場不同,但是我們都是乾一類工作的,而且您年紀比我大很多,所以我對您也保持著幾分尊重。陛下也沒有要您命的意思……當然,這一切的前提是您要配合,不然的話,寬容也就無從談起了。”
前輩?
安德烈奇怪的態度,讓通薩爾有些迷惑不解,他忍不住抬起頭來看著麵前正襟危坐的年輕人。“我倒是沒想到,自己還有這個榮幸當您的前輩。”
“大家都是為了國家拚了命,隻是效忠的對象不同而已,說前輩並不為過。”安德烈笑了笑“再說了,您已經為您自己的選擇付出了足夠多的代價,我沒必要落井下石了。”
聽到安德烈這麼說,通薩爾又是一陣沉默。
片刻之後他才重新開口,“小夥子,就衝您這份器量,我看好您的前途。”
接著,他又猛地給自己灌了一口酒。“想問什麼就問吧,我知無不答。”
“那麼,首先從您個人的事說起吧,您到底是什麼人?又經曆了什麼?”
“我真名叫加布裡埃爾·康洛特,1776年生人……”酒館老板以一種出人意料的坦誠態度,說出了自己的生平,“我父親是一位堅定不移的理想主義者,所以在1789年他毫不遲疑地投身到了革命當中,成為了雅各賓俱樂部的成員,並且後來還成為了製憲會議成員。他以他所有的激情和精力,投身到了迄今為止我國最偉大的事件當中,並且在曆史上留下了他光輝的印記。這種印記雖然現在被迫塵封而且無人提及,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一切卑汙的辱罵和構陷都會被清掃乾淨,世人終究會銘記他的功績……”
在吹完了自己父親之後,他頓了一下,又重新說到了自己的身上,“作為兒子,我是我父親最大的支持者和追隨者。我崇拜著他,當然也崇拜著他的那些同僚們,比如羅伯斯庇爾兄弟。唉,當時僅僅兩三年裡麵,我們一起完成了多麼偉大的功績!我們拯救了這個國家,撲滅了國內國外的敵人,雖然確實付出了巨大的犧牲但我們畢竟成功了!
當然,這一切在熱月政變當中戛然而止,我崇拜和珍惜的所有人都死去了,包括我的父親……他死的時候很有種,沒有發出一聲求饒,他也讓我彆那麼做,而我照辦了。
不過,最終我卻還是沒有死,因為那時候太年輕,所以不到20歲的我最終免於走上斷頭台,但我不會感謝他們的,因為我被判了二十年的苦役!說真的,那還不如把我砍了腦袋算了,至少短暫的痛苦比長期的煎熬要強得多。
我被他們帶到了服刑地,然後就是無止境的勞動,有時候挖沙子,有時候去排沼澤,身上還得戴著腳鐐,這種苦我吃了整整十年,無論哪一屆政府都沒有記得把我赦免。最終,在1805年,已經服刑十年的我找到了機會,靠著獄友的幫忙潛逃了出來。
最初我身無分文,不過那時候是拿破侖皇帝在位期間,所以國內的秩序已經安定了下來,我偷偷地找了一些父親殘存的舊友,然後就靠著他們的接濟和幫助,改名換姓來到了這裡,接著過完了我迄今為止的人生。”
說到這裡,酒館老板拿起酒杯,把剩下的酒一飲而儘,然後暢快地吐了一口氣,“這就是我的人生故事了,先生。”
在他敘述的時候,安德烈靜靜地聽著,一言不發。
直到他說完之後,安德烈才輕輕地點了點頭,“也就是說,您在沒有完成刑期的情況下就潛逃了,對嗎?”
“如果您這麼認為,倒也沒有錯,但是我不承認我是個在逃犯!”也許是酒精起了效果,通薩爾怒目圓睜,氣勢比剛才更加高漲了,“他們說我犯了罪,請問我犯了什麼罪?拯救國家罪?熱愛人民罪?如果這是罪過的話,那我倒是可以承認我罪無可恕!如果是其他的罪行,那我一概不承認,因為我從來沒有做過。”
“可是,當初也有許多人,因為自己沒有犯過的罪,而枉丟了腦袋,既有貴族也有平民。”安德烈平靜地指出了這個事實,“如果他們可以因此而死,那您因此被判罪又有什麼不行呢?那個時代就是這樣啊。”
“這話倒是沒有錯。”通薩爾給了安德烈一個無奈而又讚許的眼神,“我們輸了,這就是大罪,我們可以砍彆人的腦袋,彆人也可以砍我們的,說得太對了,那我沒話說了!不過,我們至少拯救了國家,我們讓所有一切都煥然一新了。”
說到這裡,他似乎又似乎有點心有不甘,忍不住又嘟囔了兩句,“如果我們注定有罪,那麼飽受小羅伯斯庇爾賞識和提拔的拿破侖,又是什麼呢?他行使權力時和我們又有什麼兩樣?因他而死的法國人難道不比我們更多嗎?明明他是借助我們才踏上了舞台,結果如今他被碰上神壇,而我們卻隻能如同老鼠一樣東躲西藏,請問這又合理嗎?”
他後麵的話,讓在場的軍官們臉色大變,有人連忙想要伸出手來,狠狠地教訓一下這個“目無君上”的反賊,然而安德烈卻還是神色如常,反而伸手製止了同僚。
“先生,一直以來我都給了您極大的善意和尊重,我希望我也能夠得到同樣的東西——我不允許再聽到您攻擊先皇了,一句也不行。”接著,安德烈板著臉說。
隨著他緊繃著的臉,氣氛陡然又變得冰冷壓抑起來,通薩爾沒有再說下去了,隻是又繼續喝酒。
片刻之後,他釋然地歎了口氣。
“雖然被你們逮住了,確實非常不幸,但是這些年一口氣憋了這麼久,終於能夠正經找個人傾訴一下了,感覺還真舒暢啊!謝謝您,公爵先生。”
接著他又攤了攤手,“好了,該說的我已經說完了,我任由你們處置吧。要砍我頭絞死我也行,要把我抓去重新服苦役也行,我都認了。當年我的父親沒有求饒,如今我也不會給他丟人的……”
說到這裡,他又忍不住加了一句,“不過,我請你們不要為難我的老婆孩子,他們並不知道這一切,他們也從沒有任何犯罪行為,他們都是無辜的……我不希望因為我而讓他們無辜受累。”
混合著昏暗的燈光,他的眼角似乎有淚光在閃動,也許這是他在人間最後的牽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