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亮,細細的風便透過沒關嚴的窗欞,吹進了慈寧宮值房,將窸窸窣窣的來往動靜送進耿舒寧耳朵裡。
宮女住著的他坦,就在慈寧宮後殿背麵兩側的矮房,跟女官值房一牆之隔。
耿舒寧被吵醒,一睜眼感覺渾身濕漉漉的,是睡前喝的藥湯子,叫夜半裡狠狠出了幾身汗。
那日她被送回慈寧宮,喝酒受驚,又吹了風,原身本就是大病沒的,底子還很虛,當晚就不舒服,天不明就燒起來了。
若不是小庫房陳嬤嬤仔細,一早叫小宮女提水過來給她清洗身上的酒氣,發現她病了,也許用不著皇上,她第二條命就玩完了。
這會子渾身黏膩,耿舒寧懨懨地緩慢起身,下炕用房裡備著的水擦洗。
通過外頭比尋常大些的動靜,她突然反應過來,今兒個初十了,是皇後帶後宮妃嬪來給皇太後請安的日子。
耿舒寧頓了下,慢吞吞放下棉巾。
太後的千秋就在本月十八,還有八天,也不知道嘎魯代她們準備得怎麼樣了。
洗漱完,她在黑暗中發了會子呆。
萬一四大爺記得自己被扇了嘴巴子,絕饒不了她,耿舒寧不會將活命希望寄托在這位爺會斷片上。
雖然青玉閣的事兒不能透出去,皇帝實心想要個宮女的命,丁點子為難都不存在的。
千秋節就是她的催命符。
皇上完全可以借口千秋節辦得不好,沒孝順好皇太後,直接給她哢嚓了。
耿舒寧下意識摸著脖子歎了口氣,為了腦袋的保質期更長一點,她也不能坐以待斃。
重點還在太後身上。
隻要太後烏雅氏在千秋節上高興大賞,皇上就算想找茬,也得掂量著親娘的心情。
待會兒皇後帶著妃嬪過來,嘎魯代她們肯定也會過來伺候著。
耿舒寧拍拍臉頰,起身換上衣裳,梳好兩把頭,出門往前頭去找周嬤嬤。
掌事女官也要應卯。
六尚女官在內務府,由尚官大人管。
耿舒寧和佟思雅管著慈寧宮庫房,沒有意外情況的話,每日裡都要給周嬤嬤問安。
隻剛到後殿去前殿的側門邊上,就跟鈕祜祿靜怡打了個照臉。
她身後跟著兩個小宮女,手裡都拎著剔紅菱花的三層食盒,腳步急匆匆的。
“你身子可好利落了?”鈕祜祿靜怡見著耿舒寧,立時上前握住她的手,又摸了摸耿舒寧的額頭。
感覺不熱了,鈕祜祿靜怡才鬆了口氣,臉上掛了笑。
她以為耿舒寧是在青玉亭沾了陰氣兒,身子骨弱才會生病。
地方是她說的,加上先前那樁事兒,這會子正是心裡愧疚的時候。
耿舒寧不動聲色抽出手,隻笑吟吟的,“好多了,總躺著身子骨也不爽利。”
“前幾日得太後天恩,叫烏雅嬤嬤去太醫院請了醫女過來,還送了兩根參須給我煎藥,我想著等娘娘們問完了安,去太後跟前謝恩。”
鈕祜祿靜怡微微撇嘴,湊近了小聲道,“這會子你還是彆過去。”
“這幾日為著花神拜壽的事兒,幾個宮裡的主兒搶陽鬥勝得很。”
越是見不著萬歲爺,越愛折騰,都指著能沾點子恩寵,好叫自己成為紫禁城裡的新灶呢。
雖說眼下事兒不是耿舒寧在辦,到底太後娘娘的吩咐叫傳到後宮去了。
萬一有不長眼的拿耿舒寧做筏子,她們這些女官說得好聽,在主子們跟前都是同樣的奴才秧子,很容易碰一頭血。
她挽上耿舒寧的胳膊,推著人往回走。
“去你值房說,正有東西想叫你幫我掌個眼呢。”
剛出門沒幾步就被人拽回去,耿舒寧也沒非得往前頭去,跟誰打聽不是打聽呢。
鈕祜祿靜怡就算有小心思,千秋節這樣的大事,也不敢懈怠,心眼子總得等事情辦漂亮了再耍。
應卯的事兒,她正病著,再歇半日也不算過。
進了門,掌上燈,鈕祜祿靜怡打發小宮女去守門,自己打開食盒,帶著炫耀勁兒將東西往外拿。
“你瞧瞧,這是我堂伯特地請造辦處打的酒盅和盤子,十二個時令的花兒,主子娘娘定下來了。”
耿舒寧打眼看過去,酒盅是粉彩白瓷盅,做成了十二種花樣式,底托都是枝蔓。
端在手裡翻轉,甭管哪種花兒,釉光勻停,色彩柔和,都襯得手指都格外嬌嫩。
雖趕不上後世那麼多花樣,就工藝來說,精致和貴氣是半點不缺的,比她想象中好看多了。
菜盤是白瓷花口的盤子,樣式都是一樣的,在燈光底下閃爍著細膩的釉彩,隻盤子底下的花樣印章不一樣。
兩個盤子,各放著六塊花糕,聞著香甜,還有點牛乳味兒。
宮裡膳房的手藝,比起後世尋常人能吃到的點心,說是吊打也不為過。
鈕祜祿靜怡捏起一塊遞給耿舒寧,叫她當早膳。
“這些花糕,模子是那日你提過的銀盅給壓出來的,我瞧著跟真花一樣,主子娘娘保管喜歡。”
說著,鈕祜祿靜怡拿出綠地開光菊石紋的細長茶壺,給耿舒寧倒了杯泛著瑪瑙色的玫瑰湯。
“嘗嘗,這是晚宴上要用的花飲子,酒後還有花茶,你吃著藥就不給你喝茶了。”
耿舒寧不吝嗇地衝鈕祜祿靜怡豎起大拇指,“彆處不提,尚膳局這差事辦得敞亮。”
頓了下,她想起後世還說四大爺有強迫症,小聲提點了一句。
“酒盅雖然花樣不少,樣式不一樣,是不是太眼花繚亂了些?”
濃墨重彩的花樣單看好看,擺在一起看多了膩歪。
整齊劃一,能減少視覺疲勞。
鈕祜祿靜怡略思忖,點點頭,“也是,這花樣子燒起來費工夫,晚宴人多,不一定來得及。”
“樣式簡單些,在酒壺雕花上下功夫,看著齊整些。”
宮裡酒壺大多是銀質,在銀壺上雕花沒那麼費事,現成帶著花樣子的也不少呢。
宮裡娘娘們不消停,到時候萬一在酒盅枝枝蔓蔓上藏東西,出了問題,內務府多少腦袋也不夠賠。
碎了也不好補,燒這樣的瓷出來,花費著實不小。
想起來,鈕祜祿靜怡就忍不住了,她來找耿舒寧,不光是為了請人掌眼,也是為了發牢騷。
其他地方人多眼雜,她是真沒地方說。
再者,耿舒寧就算是懟了人好幾回,在大家心裡,也還是那嘴嚴好欺負的。
這段日子忙,鈕祜祿靜怡覺得,不足十日的功夫,像是十年那麼長。
“原本我還想著伺候萬歲爺,好給家裡爭點子光,這幾日看了後頭……大夏天的,竟哪天都得出幾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