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風吹來,濃濃的火油氣味,還有煤炭燃燒特有的刺鼻焦臭味肆意洶湧,剛剛在院子裡吐得五勞七傷的好些漢子被這氣味一熏,再也無力支持,抽抽著昏了過去。
這幾天的功夫,米希爾的火輪拖拽著貨船往返,運送了起碼一兩百萬斤上好的煤炭屯在碼頭上。放火的人手段極狠,大火一燒就是一大片,所有煤堆都被覆蓋在內,而且他們不知道用了多少火油,煤堆一著火,頃刻間就變成了火焰山。
李魁勝開始甩鍋:“馬大人,整個小龍湫鎮的百姓都能給老子作證。這碼頭上的治安勾當,你可是交給了從縣裡來的捕快和團練,老子的巡檢司,這些日子連碼頭都沒踏進一步,這事情,可和老子無關!”
馬縣丞好似被抽掉了骨頭一般,渾身軟塌塌的,如果不是兩個團練頭目攙扶著,他已經整個癱在了地上。
借著月光,刑天鯉看得真切,這倒黴催的家夥臉色煞白,兩片薄嘴唇白得沒有半點兒血色,就和死人也沒什麼區彆了。
“盯,盯住他們!”馬縣丞咬著牙嘶吼道:“可不能讓他們就這麼離開了!”
刑天鯉帶了幾個人,來到了傳教士們包下的客棧門前。
讓他驚詫莫名的是,已經有大群男女聚集在門口,他們每個人脖頸上,都掛著一枚銅質的,小小的‘苦難聖母荊棘苦行’聖像,此刻他們雙手捧著聖像,正隨著那老教士,一字一句的念誦《苦難聖母苦行普度經》。
“世人皆有原罪,當入無間地獄。”
“聖母高座雲端,俯瞰眾生,見眾生生、死皆苦,於是心生憐憫。”
“聖母以無上神力,顯化分身‘苦難聖母’,消泯神力,降落凡間,行走於荊棘叢中,苦修於毒蛇猛獸群內,以自身苦難,消除眾生罪孽。”
“但凡眾生,一應有智慧者,高呼聖母之名,觀想苦難聖母之相,就能得到救贖。一身罪孽,儘被苦難聖母消去,死後當回歸聖母座下!”
刑天鯉站在客棧對門的民宅屋簷下,靜靜的看著這些傳教士和信徒們的互動。
宗教,真是可怕的存在。
這些傳教士才來了一天,隻是發了一些不甚值錢的米麵,隻是救了幾個積年的病人和一個急發‘闌尾炎’的倒黴蛋,結果就迅速積攢了這麼多信徒。
四麵八方,還有鎮民在絡繹趕來。
刑天鯉耳朵尖,聽到人群中,有那白日裡受了洗禮的教徒在鼓噪:“信了聖母教,咱們就是二洋人,懂不?就是洋人之下,咱們最大!咱們聖母教的教徒,就算是縣令老爺,也都不敢招惹的!”
“嚇,告訴你們,信了聖母教,隻要給教會繳納十一稅,其他大玉朝的所有賦稅、勞役,全都可以不理的!咱們,有聖母教做靠山,哪個不長眼的敢來收咱們的稅?”
“十一稅啊,咱們賺十兩銀子,隻要給聖母教繳納一兩,剩下的都是咱們的!”
“看看大玉朝的賦稅,都已經是六四分了,官老爺拿走六成,咱們隻拿四成!”
“趕緊信教,信教好,信教了,咱們就是人上人!”
夜色迷茫,又隔著人群,那正帶著教徒們誦經的老教士,依舊一眼就看到了刑天鯉。他搖晃著手中銀鈴,將帶隊誦經的任務交給了身後一名年輕的女修士,於是,教徒們念誦經文的聲音就越發的高亢激昂。
老教士背著手,穿過人群,徑直來到了刑天鯉麵前。
“可憐的孩子,又見麵了,這一定是聖母的指引,讓我們再次相見!”老教士很神棍的念叨著。
“小龍湫鎮不大,主要的街道就這麼兩條,咱們住得也很近,想不碰到才是有鬼了。”刑天鯉不接老教士的話茬兒,很耿直的說道:“而且,我是特意來盯著您的。”
老教士的嘴角抽了抽,他同樣也沒有順著刑天鯉的話茬兒:“所以,可憐的孩子,你不信聖母?”
刑天鯉將通天妙竹夾在腋下,向老教士打了個道揖:“無量壽福,三清祖師在上,貧道李鯉,見過老施主。”
老教士輕歎了一聲:“可憐的孩子,你陷入了異教的陷阱。可是,聖母是仁慈的,祂高座雲端,俯瞰著你。”
“隻要你改信聖母。”老教士舉起手,想要撫摸刑天鯉的雙眼:“聖母定然賜下恩澤,治愈你的雙眼!”
刑天鯉退後一步,避開了老教士的手掌,他輕笑道:“你這話,不中聽。對貧道而言,你們才是異教徒。”
老教士沉聲道:“孩子,你的眼睛……”
刑天鯉冷聲道:“老人家,你們隔壁,死人了。死了很多人!凶手,可能就藏在你們客棧。你就一點兒都不害怕麼?”
老教士歎了一口氣:“迷途的羔羊,無論任何時候,仁慈的聖母都敞開溫暖的懷抱,歡迎孩子們回歸正確的信仰。”
老教士的目光掃過刑天鯉身後跟著的幾個巡檢司漢子,手中銀鈴輕輕晃了晃,轉身緩步離開。
刑天鯉輕咳了一聲:“您早上,也是看到我身邊跟著幾個護衛,篤定我是鎮子上的大戶人家,所以才這般熱情的吧?傳教,也是看人下碟的麼?”
老教士頭也不回的說道:“聖母安排好了一切,世俗眾生,有人被祂貶斥,也有人受祂抬舉。被貶斥的,顛破流離,食不果腹;被抬舉的,榮華富貴,受用一生。作為聖母行走於世俗的仆人,吾等當然要親近受聖母抬舉之人!”
刑天鯉張開嘴巴,實在是無言以對。
這老家夥,將他們聖母教‘嫌貧愛富’、‘看人下碟’的那一套,居然找到了極其合情合理的邏輯閉環……人家擺明了不要臉了,你還能怎麼懟他?
不過,老教士說可以治好自己的眼睛?
刑天鯉摸了摸自己的雙眼,這些家夥,有這麼好的醫術?
“喂,老先生,你們當中,可能藏著殺人凶手,真不怕?”
刑天鯉故意給老教士添堵。
老教士晃了晃手上銀鈴,輕聲道:“一切都是聖母的安排。”
老教士走過人群,回去了客棧。容貌昳麗、胸脯廣闊的女修士誦經聲越發高亢,一篇《苦難聖母苦行普度經》講完,她開始對在場的教徒和鎮民,宣講聖母教的基礎教義。
又有幾個年輕的,年齡不超過十五歲的小修女走了出來,她們拎著精巧的銀香爐,在人群中穿梭行走。香爐中縷縷白煙升騰,馥鬱醇厚的香氣彌漫四方。眾人吸入香氣,隻覺精神迅速放鬆,渾身都鬆弛了下來,身體和靈魂都暖洋洋的,莫名的幸福感、滿足感、安全感彌漫全身。
刑天鯉嗅了嗅這煙氣,急忙帶著人快步離開。
“下三濫的江湖手段,看上去這麼高大上的洋教,居然也學會了?”刑天鯉精通醫術,他前世修行,就是頂尖的道醫;這一世,他更是得到了極精深的《巫醫》傳承,對於各種藥物的作用有著極深刻的認知。
香氣入鼻,他就嗅出了三種安魂凝神的藥物,以及五種略帶麻醉、迷幻的藥物。
這香爐裡的香煙濃度再高一點,簡直可以讓采花大盜拿去偷人家小娘子使用了。
時近午夜,客棧附近聚集的教徒和鎮民沒有減少,反而越來越多,門前的大街上固然是擠滿了人,客棧的兩進院子裡,更是聚集了數百號白日裡受洗的教徒。燭火明亮,香煙升騰,眾人跟著傳教士們誦經,磕頭,禮拜聖像。
甚至,小龍湫鎮上,有幾個大戶人家,聽說信教後隻要繳納十一稅,他們已經帶著全家老小拜入了聖母教,更是當眾繳納了一筆豐厚的教稅。
一盤盤銀錠,就這麼堂而皇之的碼放在客棧院子裡,月光、燈光落在銀錠上,迷離的銀光,越發刺激得教徒們精神亢奮,誦經聲越發的高亢。
一名巡檢司漢子狠狠一拍掌:“好麼,他們白天裡才送了幾斤白麵出去?這一下子,全回來了,還起碼多賺了幾十倍!”
‘突突’聲中,小火輪從湖對岸的大龍湫縣回轉。
碼頭上,堆場中的煤堆還沒燒完,大堆大堆的煤炭依舊一片火紅,散發出可怕的高溫。小火輪沒能停靠在棧橋上,隻能在遠處淺灘邊停下。
兩個身穿銅錢紋綢緞員外袍的中年男子,氣急敗壞的帶著數十條漢子跳下小火輪後麵拖拽的客船,叫罵連連衝進了米希爾租用的宅子。
瘋狂的嘔吐聲、尖叫聲傳來,兩個中年男子連同隨行漢子,幾乎是連滾帶爬的衝了出來,沒有一個能站穩的,全都趴在地上大聲嘔吐。
李魁勝湊到刑天鯉身邊,朝著兩個中年男子比劃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