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那我還不如自己擦呢,真是。”
“好哇。”莊齊轉身就要走的架勢,她說:“那你下次不要叫我了。”
周衾是周家的小兒子,但卻不是周夫人生的。
這在人多嘴雜的大院裡已經不是什麼秘密。
至於他的生母是誰,現在在哪兒,恐怕連他父親周吉年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對外一律隻稱是從福利院領養的。
有人曾扯下這塊遮醜布,沒分沒寸,半真半假地問周吉年:“您這運氣也太好了,隨手領一個,就挑著了和自己這麼像的,比親兒子還真呢。”
周夫人鐵青著臉不說話。
周吉年也隻能笑笑:“緣分,緣分。”
雖然是進了門,但周夫人對他並不算好,哪怕她沒有自己的孩子。
讀小學的時候,周衾總是餓著肚子來學校。
大夥兒問他怎麼了,他說他刷牙慢了一點,媽媽把早餐全收走了。
周衾生得好,白白淨淨的,斯文俊秀,性格又十分和順,在班上人緣很好。
她還記得,那會兒他和鐘且惠坐同桌,她每天都把糕點裝在餐盒裡,帶來學校給周衾吃,眼觀八方地替他打掩護,防著老師過來。
隻不過,後來鐘家出了一點事情,鐘且惠隨父母去了江城。在這之後,周衾的同桌就換成了莊齊。
身世同樣坎坷的少男少女,從此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周衾為人沉默,不愛講話,但很善於傾聽,無論說的出口,說不出口的,莊齊都願意和他聊。
雨絲飄飛中,周衾拉住生氣的莊齊:“我就是要讓你看它呀,一隻小貓。”
“真的呢。”莊齊才知道他為什麼會淋雨了。
一把大黑傘斜立在雨中,遮住了一隻病弱的瘦貓,它的皮毛臟兮兮地黏在一起,已經辨認不出顏色,看上去可憐極了。
莊齊又奪過了帕子,發揮最後一點餘熱,給貓揩了一遍臉。
用完了,仍舊丟回給周衾:“這下真得洗了。”
“知道了,大小姐。”
她說:“我們給它找個地方吧?可是我哥哥不讓養呀。”
周衾亮出兜裡的東西:“我媽媽也不會允許的,看見我她已經夠煩了。不過沒關係,你覺得把它放那間舊倉庫怎麼樣?你看,我連貓糧都帶上了。”
莊齊點點頭:“走吧。”
“那你撐一下傘,我把它抱起來。”
“嗯,慢點兒。”
他們一開始是走著,後來嫌走太慢了,乾脆在雨裡跑起來。
兩個人笑著打唐家門口經過。
蓉姨眼尖,停下手裡的活計說:“哦喲,齊齊真是傻掉了,和周家的瞎跑什麼呢,回來一定濕噠噠,要著涼的呀。”
窗外風雨如晦,唐納言站在一樓的菱花窗邊,手上端了杯已經冷掉的茶。
他就這麼看妹妹跑過去,初夏的風浮動她的裙擺,笑得很開心。
那種開心是很直觀的,少年人獨有的一腔赤誠,對將近三十的他來說,是無論如何做不出的。
所以真的是談戀愛了,是嗎?
她今年才十都十九了啊,已經是個有自主行為能力的成年人,和喜歡的男孩子發一點瘋很正常。
話雖如此,論情論理亦如此。
但唐納言就是感到不安,像有什麼逐漸脫離了他的掌控,向未知的深淵滑下去。
講起來可笑,他甚至有一種被遺棄了的驚痛。
這種痛感從輕到重,由隱而顯,就發生在那麼一瞬。
不知怎麼會想到遺棄這麼嚴重的詞彙。
她是他的妹妹,早晚是要從這個家出去,和心愛的男人,組建一個她自己的家庭。或者是拋棄傳統的社會責任,追求個體充分的獨立和自由。
但無論哪一種,他都是一個不在選項內的人,既然從未被選擇過,何談放棄呢?
唐納言無聲地笑了下,搖搖頭。
最近大概是累了,聽到什麼,看見什麼都心驚不已。
這也許,就和當爹的看不慣毛腳女婿,總怕這個外人的怠慢了女兒,是一個道理。
他是她的哥哥,養了她這麼多年,總歸有不放心之處,和彆的並不相乾。
莊齊安頓好小貓以後,才在周衾的催促下,依依不舍地走了。
她再檢查了一遍,確定這裡通風透氣,食物都足夠了以後,關上了門。
周衾看她悶悶不樂:“怎麼了?”
“沒事。”莊齊的聲音變得很輕,她說:“隻是想到我自己,小時候也是這樣,沒地兒去。爸爸死了以後,龔奶奶收留了我,可沒兩年,她也過世了。”
周衾小心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他說:“彆想了,不是都已經過去了嗎?你看哥哥對你那麼好。”
提起唐納言,莊齊臉上的笑意更稀薄了。
她忽然有些諷刺地扯動一下唇角:“是啊,他就是對我太好了。”
好到她的眼睛裡,都看不見其他任何的異性。
她的哥哥儒雅俊朗,清介守正,是個脾氣頂好的男人。
但她卻卑鄙地想將他占為己有。
從哥哥工作後,那麼多人都在打他的主意。
看著那些脂粉穠豔坐在他身邊,帶著目的和他套近乎的女人們,莊齊真的好生氣。
她私心裡,並不想和任何一個人分享唐納言。
可她有什麼資格說這種話呢?
她是連偷親了哥哥一下,都要躲回學校懺悔的人。
十九世紀以畫風細膩著稱的畫家米萊斯,曾因一幅《基督在自己父母家中》受到千夫所指,連大文豪狄更斯都跳出來譴責,認為他這種現實主義表現手法,是對聖母瑪利亞的褻瀆,更是對傳統階級等級製度的挑釁。
莊齊反複想起這段一度改變女性審美的藝術運動。
因為她也在做著同樣的事,打著兄友妹恭的旗號,實則褻瀆了她清正的哥哥。
雨幕之中,被水珠濺起的淡白霧氣扯著天地間的每一寸。
莊齊抬頭望了眼天邊,忽然很委屈地說:“周衾,我想早點出國了。”
周衾一點都不感到意外,莊齊在r大讀的是國際政治,早晚都要出去的。
隻是這個早點,令他有些擔心。
他說:“怎麼個早法兒,是打算今年走嗎?齊齊,你碰到什麼事了?”
莊齊的兩道細眉擰在一起,她張了張唇,可看到他那張純淨的臉,還是三緘其口。
算了,周衾自己的日子都不好過。
他根本不願意回家,但周吉年想兒子,總是讓司機去接,不來又是一頓教訓。可回到這棟古樸典雅的小樓裡,複雜的家庭關係又讓他覺得壓抑。
莊齊吸了下鼻子:“沒什麼事,我就是想出去玩兒了,走吧。”
周衾笑罵了句:“才不是呢,你肯定是有事,又騙我。”
“哎呀。”莊齊扯過他的胳膊,她說:“我說沒有就是沒有,不許問了。”
周衾往她身旁躲,後來索性自己接過傘柄撐著:“等你想說的時候再說好了。”
他們一起往回走,路上聊著學校裡的事情,都是周衾在聽她講。莊齊說她因為沒回家,一連幾周都吃的教職工食堂,味道很好,但就是有點貴。
周衾把她送到門口,對她說:“快進去吧,身上都濕了。”
“你也是。”莊齊撫了撫他的衣襟,關心道:“趕快去換衣服。”
話音剛落,唐納言就從客廳走了過來。
莊齊背對著他,沒看見,還是聽周衾叫了句納言哥,她才回頭。
她望了一眼哥哥,又看了看自己沾滿泥點的白裙,還在往下滴水。
唐納言那雙漆黑的眼睛森嚴地牢牢盯住她。
明知道是責怪,但莊齊還是呼吸紊亂,手都軟了。
她低下頭,捏著裙擺說了句:“哥,我知道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