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擦完,又丟給了莊新華:“人生在世,吃喝二字,這才哪兒到哪兒啊。我早就說了,恩格爾係數不適合咱們,就這一桌子菜,老恩他能吃得明白幾個?”
鄭雲州坐在她身邊,笑著揉了下她的頭發:“牙尖嘴利的,這以後誰說的過你啊?莊新華,你到底能不能壓住她?”
“我可沒那個本事,隻有她壓我的份。”莊新華嚇得連忙擺手,惹得一桌子人都笑了。
幼圓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腳:“那麼多廢話。”
“又不是我要問的,有本事你踢雲州哥啊,就會衝我厲害。”莊新華捂著小腿說。
莊齊抬頭看了一圈人,該到的基本上都到了,唯獨缺了一個。
她悄聲問幼圓:“怎麼棠因沒有來啊?出京去玩兒了嗎?”
但被魏晉豐耳尖聽見了。
他說:“沒有,她爺爺不大好,這陣子可能都走動不了,我去了接她,說不來。”
鄭雲州靠在椅背上,手上夾了一支煙,小聲和唐納言討論:“老爺子真到這個田地了,宗良也該回來了吧?”
唐納言點了下頭:“話是這麼說。但他肩上擔著那麼多事,就是想回來,一下子也辦不完交接啊,老爺子這病起得又急。前天我給他打了個電話,說是已經在加緊了,現在就看有沒有這個福分,能回來見上一麵。”
“也是,事多不由己。”鄭雲州把煙灰缸拉到自己麵前,他說:“咱們哥兒幾個,宗良去了美國,我擱瑞士苦苦熬著,周覆在南邊曆練,就你一直在京裡享福,哪兒都不用去。”
唐納言欲說還休地笑了:“這不是有個妹妹在嗎?我爸媽這工作調進調出的,也沒個準兒。我再走了,小齊怎麼辦?真把她一個人扔在家裡,她要哭的。”
鄭雲州睇了莊齊一眼,他說:“那這事兒小齊知道嗎?”
“需要被她知道嗎?”唐納言手心的煙被掐得軟爛,他隨手丟了:“又不是立了什麼功,她進了我家的門,總要把她照顧妥帖,這是我的責任。”
鄭雲州聽得好笑,他說:“進了你家的門,說得好像嫁給了你一樣,那麼彆扭呢。來來來,喝酒。”
扇形水晶燈下,一束束白亮的光線打下來,像百合花裡細長的蕊。
唐納言仰頭喝完,唇邊若隱若現的,浮出一個莫名的笑。
飯局散了,眾人仍舊玩鬨到深夜。
回家時,唐納言坐在車上,疲憊地闔上雙眼,往後靠了靠。
莊齊坐在他左手邊,眼珠往身旁一轉,又飛快地望向窗外。
在她對哥哥的頻頻偷看裡,這一套動作重複過太多遍,已形成新的的腦神經回路,成為肌肉記憶。
再想看他,也不會超過三秒鐘。
車子開動以後,唐納言擰鬆了脖間的領帶,他說:“小齊,今天累了吧?”
她搖頭:“吃吃飯,說說話,偶爾一兩次嘛,不累。”
唐納言笑:“那一整個晚上了,怎麼都不見你主動和哥哥說話,平時不是很多問題?”
車廂內光影徘徊,莊齊雙手交在一起,疊放在膝蓋上。
在哥哥麵前,她就是一個搽了胭脂也遮不住心事的小姑娘。
可她應該怎麼回答?
因為哥哥覺得她嫁人好,所以今晚不想理哥哥了。
莊齊尖細的指甲抓了抓手背。
她說:“今天練了一下午口譯,嗓子疼。”
過了會兒,唐納言笑著淡嗤了聲:“是嗎?”
莊齊這才抬起頭看他,她問:“那哥哥覺得呢?”
唐納言也轉過去:“我覺得你對我這位家長的意見,好像越來越大了。”
“沒有。”她心虛的眼神彆開,聲音很低:“我對你沒意見。”
就算有,也是對她自己的意見。
從不敢看哥哥開始,這份自我鬥爭已做得太久,不曉得哪一天就要壞事。
唐納言聽清後,唇邊的笑意反而更濃。
他嗯了聲:“聽起來就不像是沒有的樣子。”
“”
到家後,莊齊先一步下了車。
聞著空氣裡淺淡的花香,她才感覺鬆了口氣。
她換了鞋子,站在客廳裡對唐納言說:“那我先上去休息了,晚安。”
“好。”唐納言點了一下頭:“早點睡。”
莊齊回了房間,脫下身上膩了一天的長裙。
今天很熱,但她一直待在空調裡,沒出什麼汗。
至於反手摸到的,她後背上新沁出的水珠,都是在車上太緊張的緣故。
她洗完澡,披著輕軟的絲質睡袍,走到床邊坐下。
莊齊伸手一摸,食指微微用了點力氣,從最底下一層的上側,掰下一本詩集。
這本《深歌集》她珍藏了多年。
高二那年的暑假,哥哥臨時去馬德裡出差,莊齊不想自己待在家,請他一定要捎上個小尾巴,為此央求了哥哥好幾天。
那個時候她還很會作鬨,把哥哥當成唯一的親人,撒嬌打滾都不在話下的。
而哥哥呢,一向拿她也沒有什麼辦法。
麵對她的死纏爛打,隻沉穩地囑咐了句——“去了不許亂跑”,就命她去收拾東西了。
哥哥白天開會,莊齊就在秘書的陪同下,背著包去酒店外麵逛。
夏季的麗池公園綠樹成蔭,她在露天書市裡一排淡藍色的攤位中,翻到了這本發黃的詩集,讀了兩頁就決定要買下來。
莊齊胡亂翻了兩下,裡麵掉出一片乾枯的樹葉來,她從地毯上撿起來看。
那是一片已經被擠壓得很薄的七角楓,嬰兒手掌般的大小。
哥哥特意為她從棲霞山上長途跋涉帶回來的。
放在莊齊手上小小的,火紅一團。夜燈下,她像在觀賞自己那顆枯萎褪色的心,痛苦與心酸都那麼明亮昭彰。
在這片樹葉的背後,用黑色水性筆寫著兩行字:
「不要哥哥憐憫我,要哥哥非常愛我。
最好,也不要他像愛妹妹一樣地愛。」
莊齊的唇邊露出一個極其諷刺的笑。
剛意識到自己喜歡哥哥,一刻也不能失去他時,她還不像現在這麼絕望。
驚訝之餘,她以為她仍可以行使小女孩的特權,至少能夠做夢。
所以她才會在某個難眠的深夜裡,伏在書案邊,寫下這麼一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話。
盼頭總不會是一下子就消失的。
在成年累月的猶豫躊躇中,它一點點的,從一團跳動的焰苗,燃在她的心裡,漸漸火勢大到燎原,最後將她燒成了一把灰,無望地滅在盆裡。
隻因哥哥看起來,是那麼冷靜克製、沉穩持重,事事都講究分寸。
他是這一座座四方樓中,最先一個把自己鎖在道德高牆內的。
就算大院裡的人全都反叛起來,哥哥也不會。
沒看多久,莊齊就把楓葉塞回了詩集裡。
她擰滅了台燈,躺下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