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分兩頭,先前先是賈政發話挽留薛姨媽,跟著老太太又發話說將薛姨媽一家安置在梨香院,原本在內院與王夫人敘話的薛姨媽,便在王夫人陪同下移步梨香院,這會子姊妹倆正在內中說話。
敘過了家長裡短,王夫人倏忽說道“看妹妹去歲來信,似是有意讓寶丫頭待選?那宮裡鬼蜮伎倆、勾心鬥角的,可不是什麼好前程。大丫頭入宮這般多年,如今不過是個女史。
這銀子流水一般潑灑進宮裡,前兒大老爺剛見過戴公公,又送去了兩千兩,隻沒口子的說會照應大丫頭。哎,也不知什麼時候是個頭兒。”
薛姨媽拉著王夫人的手,同樣愁眉苦臉,說道“大姑娘好歹熬到了女史,總能見到聖上。這說不準什麼時候,就入了聖上眼,姐姐放寬心就好。
倒是我家,寶丫頭說是待選,不過是說的好聽。我呀,此番就是尋姐姐來避禍的。”
王夫人訝然道“妹妹這話怎麼說?”
薛姨媽壓低聲音道“還不是蟠兒那樁禍事!為了個丫頭將人打死,那死的馮淵雖是紈絝,馮家在金陵卻也奢遮,親朋故舊無算,外放知府的、充任禦使的都有。
錯非我求了兄長,隻怕蟠兒這一遭還脫不得身。臘月裡案子了結,兄長就寄來了書信,訓斥了一通,囑咐我趕緊離開金陵是非之地。哎,我此番可是將過往的臉麵賠了個乾淨,來日都不知如何去見兄長。”
王夫人唏噓道“阿彌陀佛,妹妹莫要再想了,如今蟠兒沒事就是萬幸。”
“可說是呢,”薛姨媽接著說道“是以寶丫頭待選不過是個托詞,說著好聽罷了。薛家比不得賈家、王家,沒根腳,就算送了寶丫頭入宮,也隻是充宮女,那才人、讚善的好事哪裡輪得到我家這般的人家?哎,姑且一試吧。”
姊妹二人唏噓半晌,外間忽而傳來招呼聲,卻是薛寶釵回來了。
原是薛寶釵與寶玉、三春、黛玉說了半晌話,寶釵雖語笑嫣嫣,探春卻瞧出寶釵有些倦意,便提議散了場,讓寶釵去梨香院安置歇息。
寶釵進來給媽媽、王夫人請了安,轉身便出了院子,吩咐著丫鬟、仆役歸攏箱籠。
薛姨媽與王夫人不想讓小輩得知這等私密事,於是就轉而說起了王家,隻是聲音又壓低了幾分。
寶釵剛吩咐著仆役將最後一件箱籠搬進廂房,便聽得薛蟠遙遙嚷道“妹妹,你猜我方才瞧著誰了?”
薛蟠大步流星興衝衝行將進來,寶釵趕忙上前攔下,囑咐道“哥哥小聲些,媽媽正與姨媽說這話兒呢。”
薛蟠渾不在意道“姨媽又不是外人,又不會挑我的不是。”不待寶釵再言,他趕忙道“妹妹,哥哥方才尋著那位義士了!”
“義士?在哪兒?”
“就在府中,我瞧著那人隨著珠大嫂子去了大廳暖閣敘話。”
薛蟠還不曾見過李紈,點破身份的自然是同行的賈璉。
薛寶釵心中微顫,本道驚鴻一瞥來日再無相見之時,不意那人竟也來了賈府。
“妹妹怎麼還愣起了神?快跟我去瞧瞧,好好謝謝那位義士。”
薛蟠性子莽撞,扯了寶釵就要走。寶釵趕忙攔下“哥哥彆急,”她性子周全,隻思忖的一瞬就說道“如今我家新來,攪得裡裡外外本就忙亂,且那位……那位義士既然尋了珠大嫂子,想來是有事的。不如等過後去尋珠大嫂子問明義士身份、所在,哥哥再去登門拜謝。”
薛蟠覺得有理,丟下寶釵又進到內中報與薛姨媽知曉,這且按下不提。
榮慶堂。
寶玉、三春、黛玉與寶釵分彆,因著今日薛姨媽到來,幾個姑娘不用針黹誦讀,便一齊都到老太太處耍頑。
幾個小的前腳剛到,得了李紈消息的王熙鳳後腳就跟了過來。
寶玉湊過來與賈母坐在軟塌上,三春你一言我一語,把寶釵讚了個天上才有、地上絕無,話頭兒一起,寶玉也跟著讚了幾句。唯獨黛玉鬱鬱,賈母瞧在眼中,招手關切道“玉兒怎麼不言語?可是又不舒坦?”
黛玉起身行過來,被賈母摟著坐在軟塌另一側,說道“許是今兒見多了風,嗓子眼兒有些癢。”
她哪裡是嗓子眼兒癢?不過是心裡不舒坦罷了。
賈母卻被唬了一跳,道“這可大意不得,快叫人煮了薑湯來。”
“外祖母,這會子已經無礙了。”
賈母便道“真無礙了?你打小兒身子骨弱,可不敢大意。”
得了賈母關切,黛玉心中熨帖了少許,瞥見歪在賈母懷中的寶玉,她便剜了一眼,直把寶玉瞧得莫名其妙。
一旁的王熙鳳吩咐了平兒去煮薑湯,返身笑著說道“昨兒下過雪,老話兒說下雪不冷雪化冷,林妹妹想是方才凍著了。我讓平兒多煮些薑湯,寶玉、林妹妹跟幾個妹妹都喝一些,暖和暖和身子。”
賈母讚許道“鳳丫頭是個周全的。”
這時大丫鬟鴛鴦進來稟報“老太太,珠大奶奶領著人見過了老爺,這會子正朝這邊來呢。”
心知李紈領著堂弟來了,寶玉滿心都想著方才見了的寶姐姐,哪裡有心思理會勞什子濁物?
賈母見其懨懨,隻當他不知內情,就笑道“來的是你大嫂子的堂弟,說起來也不算外人。”
下方坐著的探春便道“說來也是稀罕,極少見到珠大嫂子家來人呢。”
李紈與賈珠成婚沒兩年,其父國子監祭酒李守中便辭官歸鄉,兩家往來走動自然就少了。上次還是賈珠過世,李守中遣了其子李信崇過來吊唁。
王熙鳳未曾開口人先笑,說道“這位儉哥兒,我可是聽珠大嫂子提過,真真兒是個奇人呢。”
寶玉略略提了興致“風嫂子,哪裡就奇了?”
“鳳丫頭快說說。”
王熙鳳便道“這位儉哥兒,剛幾歲就趕上京中大疫,小小年紀就沒了父母。”
賈母聞言頓時心有餘悸道“那大疫可真真兒嚇死個人。”
當年京中大疫,染疫病死者十之二三,賈母的侄子史鼏夫婦就雙雙撒手人寰,隻留下個內侄孫女史湘雲養在史鼐膝下。
“可說是呢,儉哥兒沒了父母,就被珠大嫂子的父親李祭酒接到家中,又隨著李祭酒回了金陵。
這儉哥兒也不是個省心的,前幾年不知怎地,忽而就迷上了修道,自顧自跑去茅山學了兩年,可把李祭酒氣了個半死。
轉頭他又沒了意趣,竟跑回來關門苦讀了一陣,去歲連過縣試、府試,又中了秀才!
咯咯咯,老祖宗說算不算奇?”
許是想起了東府的賈敬,賈母嗔怪道“阿彌陀佛,小小年紀修個勞什子的道?還好迷途知返,不算耽誤了。”
門簾響動,大丫鬟鴛鴦迎過去,扭頭就道“老太太,珠大奶奶與儉哥兒來了。”
“快帶過來。”
賈母話音落下,就見李紈與一少年轉過屏風,那少年身形挺拔,幾與李紈仿佛,鼻高眼亮,舉手投足內斂又不失昂揚銳氣。
賈母笑吟吟連連頷首,心道,好一個芝蘭玉樹少年郎!(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