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這日湘雲一早兒用過早點便來尋鳳姐兒,鳳姐也不交代差事,隻命湘雲守在一旁觀量著。
這會子內宅各處的管事兒媳婦紛紛到來,繞過粉油大影壁,進得半大門,排著隊在庭院裡聽吩咐。
中秋已過,秋糧入庫,這外間的事兒自有賈璉、管家賴大處置,內宅的事兒便多由鳳姐來做主。
這個來請示,說家中煤油不多,須得打點人去采買。鳳姐讓平兒記錄下來,留待吩咐買辦去操辦;
那個來說,有兩處丫鬟著涼告假,茶房裡短了人手。鳳姐問過緣由,緊忙抽調了兩個粗使丫鬟過去幫襯著;
又有婆子來說各處屋裡的紗幕須得撤下,再將庫房裡的屏風挪到各處。鳳姐應下,又仔細吩咐那紗幕尋妥帖人換些銀錢來,留待明春再買新紗幕。
一樁樁、一件件,湘雲在一旁瞧得目不暇接。一旁的自鳴鐘‘鐺鐺鐺’連敲了九下,鳳姐兒不及與湘雲言說,緊忙領著湘雲先行往賈母處伺候著。
待賈母用過了早飯,王熙鳳打發湘雲先回去用早飯,自己個兒又往王夫人處去伺候。
正好平兒要去園子裡辦差,便與湘雲一路同行。
平兒便笑問“雲姑娘瞧著如何?”
“紛擾、瑣屑,虧得是鳳姐姐,換做旁人隻怕還處置不了呢。”這會子湘雲由衷敬佩鳳姐。
平兒便道“這才哪兒到哪兒?雲姑娘還沒瞧見家中置宴、辦事呢,那會子奶奶連口熱的都隻能吃個囫圇。”
湘雲卻不是個畏難退縮的性子,揚著小臉兒笑道“上一回我請客可不就見識了?虧著鳳姐姐幫襯,不然還不知從何處著手呢。”頓了頓,又道“好在儉四哥家中簡單,倒是不用每日與鳳姐姐一般四下立規矩。”
平兒不無豔羨道“是以連老太太都讚雲姑娘是有福之人呢。”
湘雲嬉笑了陣,便往怡紅院去用早飯。
平兒去小廚房吩咐過了,轉頭兒出來,正巧迎麵撞見了襲人。
襲人便扯著平兒去綺霰齋吃茶,平兒道“不喝茶了,再來罷。”說著,便要出園子。
襲人又叫住問道“這個月的月錢,連老太太和太太還沒放呢,是為什麼?”
平兒見問,忙轉身至襲人跟前,見左近無人,因悄悄說道“你快彆問,橫豎再遲兩天就放了。”
襲人笑道“這是為什麼,唬得你這樣?”
平兒囁嚅,又四下瞧了瞧,這才說道“自打五月裡,我們奶奶奶便與太太說過公中銀錢不足用。太太唏噓幾回,每回都讓奶奶瞧著辦。奶奶又不是善財童子,哪裡變得出銀錢來?
六月裡逼得沒法子,自己個兒用體己貼補了,這才足數發了一回。待夏糧送來,奶奶方才收回體己。不想這月又不足用,說是如今糧賤,須得留待冬日裡發賣才值錢。
那糧食積存著不賣,公中哪裡還有銀子?奶奶這回一生氣,乾脆撒手不管。太太催問了幾回,隻說無法。昨兒太太又尋了奶奶,說是想了法子,這幾日便將月錢發下來。”
襲人納罕不已“太太想的法子?”
平兒欲言又止。如今自家奶奶可是與太太生分著呢,哪裡再肯累死累活的效力?
襲人思量須臾,又道“不對,那夏糧不是八月初就糶了嗎?”
平兒推說道“這外頭的事兒,我又哪裡知道?”頓了頓,又道“你倘若有要緊事用銀錢使時,我那裡還有幾兩銀子,你先拿來使,明兒我扣下你的就了。”
襲人道“此時也用不著,怕一時要用起來不夠了,我打發人去取就是了。”
平兒答應著,一徑出了園門來至家內,隻見鳳姐兒不在房裡。忽見上回來打秋風的那劉姥姥和板兒又來了,坐在那邊屋裡,還有張材家的、周瑞家的陪著,又有兩三個丫頭在地下倒口袋裡的棗子、倭瓜並些野菜。
眾人見她進來,都忙站起來了。
劉姥姥因上次來過,知道平兒的身分,忙跳下地來問“姑娘好”,又說“家裡都問好。早要來請姑奶奶的安,看姑娘來的,因為莊家忙,好容易今年多打了兩石糧食,瓜果、菜蔬也豐盛。這是頭一起摘下來的,並沒敢賣呢,留的尖兒孝敬姑奶奶、姑娘們嘗嘗。姑娘們天天山珍海味的也吃膩了,這個吃個野意兒,也算是我們的窮心。”
平兒忙道“多謝費心。”又讓坐,自己也坐了。又讓張嬸子、周大娘坐,又命小丫頭子倒茶去。
幾句閒話說過,平兒便道“想是見過奶奶了?”
劉姥姥道“見過了,叫我們等著呢。”說著,又往窗外看天氣,說道“天好早晚了,我們也去罷,彆出不去城才是饑荒呢。”
正說著,忽而豐兒快步而來,瞥了言劉姥姥,忙扯過平兒道“平兒姐姐,奶奶吩咐了,姥姥來一趟不易,讓姐姐預備些盤纏,比照上回就好。”
上回王熙鳳給了劉姥姥二十兩銀錢,平兒頓時有了數。一邊廂讓劉姥姥稍待,轉身進得內中,自匣子裡取了二十兩銀錢,回來交與劉姥姥。
劉姥姥推讓一番,到底還是收下了。平兒會說話,笑著道“姥姥想來是入了我們奶奶的眼了。榮國府家大業大,攀附、來占便宜的不知有多少,難得姥姥這般知恩圖報。這銀錢不為旁的,留著給板兒來日讀書花用。”
劉姥姥千恩萬謝的方收了,隨即喜滋滋領著板兒而去。
所有人,乃至李惟儉都不知,因著他之故,這劉姥姥逛大觀園一事生生的沒了。錯非李惟儉那日夜裡打發寶琴去幫襯湘雲,隻怕湘雲這傻丫頭便會依著寶釵的主意去辦勞什子的螃蟹宴,惹得賈母這老太太心下不快。
趕巧此時劉姥姥登門,賈母存心教育寶釵什麼是大戶人家的做派,便乾脆順勢高調接待劉姥姥,活生生給寶釵上了一課。
此番卻因著螃蟹宴成了四方宴,辦得極為體麵,賈母這老太太自然就沒了那般心思。
待送走了劉姥姥與板兒,湘雲用過早飯又來,王熙鳳也回返,於是一個教一個學,不知不覺這一日便過去了。
待用過晚飯,王熙鳳與湘雲一並來賈母跟前兒儘孝。賈母便將湘雲招呼過來,問道“雲丫頭,這一日可學了什麼?”
湘雲嗔道“姑祖母莫提了,今兒方知管家不易。隨著鳳姐姐四下兜轉,腳都走酸了,鳳姐姐還要勞心勞力,可見這事兒有多不容易。”
賈母樂嗬嗬道“知道不易就好,往後好生學著,也不指望你跟鳳哥兒一般伶俐,往後能做到眼明心亮、賞罰分明,便能當好這個家。”
湘雲自是知曉賈母教導、維護之意,頓時喜滋滋應了。
祖孫等人頑鬨一場,賈母忽而道“聽下頭人傳,都說儉哥兒身邊兒的姨娘有了。”
湘雲訝然道“什麼時候的事兒?”
賈母笑道“想來就是這幾日。算算不過兩月,還不算坐實了,也是因此才沒往外說。”
湘雲應下,心中五味雜陳,如此一來,來日過門之後自己個兒豈非就要當人母親了?
她若有所思,一旁的黛玉、迎春也是如此。
卻聽賈母道“儉哥兒這兩月忙得腳不沾地,算算來了兩回都是匆匆就回了家。我看這幾日趁著儉哥兒不忙,也請儉哥兒領著家中丫頭來家中熱鬨熱鬨。”
此時就聽王熙鳳笑道“老祖宗莫是忘了,過幾日可就是文龍親迎的日子呢。”
賈母好歹維持著笑意,說道“總是薛家的事兒,又跟咱們有多少關係?到日子湊湊熱鬨罷了,總不能喧賓奪主吧?”
也無怪賈母心下不滿,幾次三番明示暗示,薛家就好似狗皮膏藥一般粘上了脫不掉。若隻是薛姨媽與寶釵母女二人借住賈家也就罷了,偏生那混不吝的薛蟠也來湊趣。
這回更好,便是娶親也要在榮國府操辦。再是親戚,也沒這般道理!
偏生前一日王夫人私下與賈母說過,如今還欠著薛家的銀子。所謂拿人手短、吃人嘴軟,賈母那些體己都是留著來日給幾個姑娘做嫁妝的,這會子又哪裡肯拿出來填補虧空?
因是雖陰陽怪氣,卻也隻能捏著鼻子認下。
頓了頓,又道“是了,也不好撞在一處。下月初正好是鳳哥兒生兒,我看倆好湊一好兒,乾脆就九月初三請儉哥兒過府熱鬨一番。”
這會子寶釵不在,探春就笑道“鳳姐姐,老太太這是方才聽了雲丫頭說你不已,體恤鳳姐姐呢。”
鳳姐頓時樂不可支,道“誒唷,那可多謝老祖宗心意了。好啊,我這回也拿喬裝一回大的!”
此言一出,頓時引得榮慶堂內好一陣歡聲笑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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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轉眼到了二十六日,這一日薛蟠披紅掛彩,騎著高頭大馬,吹吹打打一路往夏家而去。
薛家親朋舊友彙聚榮國府,倒是頗有幾分鳩占鵲巢之意。待自夏家回返,那陪嫁足足一百二十八台,城外的莊子也就罷了,城裡的鋪麵十幾處,算算單是這些就值個七八萬銀子。
一眾親朋自是恭賀不已,都道薛家討了門好親事。
李惟儉自持身份,便托了薛蝌將賀禮送上。薛姨媽、寶釵情知如此,也不以為意。唯獨薛蟠拎不清,被一眾人等灌了酒,大著舌頭又要去找尋李惟儉。
虧得賈璉勸住,不然還不知會鬨出什麼事端來呢。
好容易婚宴散去,薛姨媽趕緊命人將薛蟠送入洞房,待聽牆根的同喜回來紅著臉兒稟報,薛姨媽這才略略寬了心,與寶釵歎息道“這孽障好歹成了家,就盼著往後有了媳婦管束,也能守住家業。”
所謂成家立業,就薛蟠那性子,薛姨媽已然不指望後者了。寶姐姐嫻靜落座,附和著說了兩聲便止住了話頭。
她如今早已及笄,轉過年來便要十六,尋常人家女子多是此時出嫁。好比剛過門的嫂子夏金桂,今年不過方才及笄,算算竟比寶釵還小一些。
薛蟠成了婚,嫂子又比她小了幾月,寶姐姐又如何能不多想?
再者,今兒鶯兒自薛蝌口中得了那夏金桂些許消息。薛蝌雖說的極為客氣,可寶姐姐思忖一番,那言辭卻分明暗指夏金桂‘外具花柳之姿,內秉風雷之性’。
兼那親家母隻這麼一個女兒,在家中百般寵溺,無所不應……寶釵心下暗暗警醒,隻覺這嫂子隻怕不是個善茬。
奈何薛家虧空,此番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寶釵心下惴惴,好歹是夜平安無事。轉過天來‘待曉堂前拜姑舅’自是不提,薛姨媽與寶釵眼見薛蟠、夏金桂好似蜜裡調油一般,紛紛放下心來,寶釵隻道先前是多心了,那薛蝌所說之言定是謠傳。
如此過得兩日,薛蟠過了新鮮勁頭兒,又往外頭隨著賈璉一道兒廝混。夏金桂正在房中生著悶氣,忽而便見丫鬟寶蟾煞白著一張臉兒尋了過來。
夏金桂乜斜一眼,道“可是大爺又去尋那小蹄子去了?”
夏金桂說的自然是薛蟠的妾室碧蓮。卻見寶蟾搖搖頭,說道“奶奶,我方才往前頭去,就聽穿堂裡兩個婆子嚼舌,說奶奶……”
“說我?說我什麼?”
寶蟾咬了下下唇,道“說奶奶上趕著做妾人家都不要——”
嘭——
好好的茶盞摔了個稀巴爛,夏金桂扭身下了炕,惱道“哪個婆子說的嘴?我今兒非撕了她那臭嘴不可!”
夏金桂自小嬌生慣養,養成驕矜之氣。年初乘車往廟觀遊逛時,剛好迎頭撞見騎著高頭大馬,領著北山護衛而來的李惟儉。
少女情思,夏金桂一眼便瞧中了李惟儉。轉頭與媽媽說了,媽媽掃聽一番,回來長籲短歎隻道無緣。卻是李惟儉貴為竟陵伯,又怎會娶個商戶女?
夏金桂哀傷一陣,心下卻念念不忘,幾月後咬牙又與媽媽說了,寧可做妾也要嫁過去。
素來寵溺夏金桂的夏家太太自是怒不可遏,母女兩個鬨了好一場,眼見夏金桂日漸萎靡,夏家太太隻得應下。
夏金桂頓時滿心歡喜,卻不料那李惟儉非但看不上她這個人,連那百萬家業也瞧不上眼!
此事為夏金桂平生奇恥大辱,有如逆鱗一般,最怕旁人提及。不想這甫一到賈家,便被下頭人揭了瘡疤!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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