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岫煙卻是會錯了意,隻道李惟儉心中憂國憂民,又想著如何造福蒼生,心下憋悶了也不與外人言說,隻自己個兒憋在心裡。
邢岫煙肅然起敬,不禁勸道“伯爺何苦為難自己?須知這天下乃是天下人的天下,又有常言道,一人計短、眾人計長。伯爺既遇到難處,何不廣尋有識之士共商此事?”
李惟儉苦笑道“旁的還好說,隻是這事兒……還真就不能假手他人啊。”
化工……化學,彆說是如今的大順,就算西夷如今還擺弄煉金術呢,根基不存,又從哪裡尋誌同道合之士?
且今兒李惟儉自手下人聽了個不知真假的信兒,那英吉利蠻子詞彙中竟然沒有零。
沒有零啊!
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英吉利根本就沒數學土壤,根本不可能憑空創造出微積分這種數學工具來。
念及西夷極擅發明創造曆史,李惟儉有理由懷疑前一世牛頓創造微積分也是假的。
奈何此一時怕是沒法辨彆真偽了,有機會倒是能派個妥帖的往西洋走一遭,將西夷情形摸摸底兒。
邢岫煙眼見李惟儉這般說,卻不知如何勸慰了。隻見李惟儉悵然半晌,轉而又笑道“不說這些煩心的,我方才忽而想起一樁事來。前些時日赴宴,嘗了一道九轉大腸十分對胃口,問過府中廚子卻不得其法。邢姑娘若來日得空,不妨與我一道兒去嘗嘗,回頭兒再將那做法琢磨出來?”
與一外男一道兒外出用餐,怎麼想都不妥帖。邢岫煙本該開口婉拒,可話到嘴邊兒卻鬼使神差轉了口“也不用這般麻煩,回頭兒伯爺將那菜送來,我嘗過兩回,再試著烹製幾次,大抵就能原樣複原出來。”
李惟儉道“邢姑娘竟這般厲害?好!不過那九轉大腸須得趁熱吃了才能體會其中滋味,就這般定了,來日尋個空咱們一道去嘗嘗。”
根本不容邢岫煙再推拒,李惟儉自書冊中尋出一篇圖樣子來,仔細折疊了收攏起來,朝著邢岫煙略略點頭便轉身而去。
邢岫煙咬著下唇追到門口,那推拒的話又是到了嘴邊兒偏生說不出來。瞧著那少年伯爺起先還是沉穩而行,忽而一個趔趄,旋即忙手忙腳乾脆原地騰空翻了個跟頭方才穩住,邢岫煙頓時又掩口笑將起來。
她出身貧寒,麵上要強,心中難免有些自卑敏感。此前篆兒道破緣由,邢岫煙難免怕被李惟儉看輕了。如今二人再見,眼見李惟儉還是如往日那般詼諧……沒正行?
那些許的輕浮言談裡,偏內中又滿是由內而外的鬆快。也不知為何,邢岫煙那敏銳的心思便熨帖無比。她心下情知李惟儉從未將她看輕了,且目光中滿是讚賞。
於是乎心緒大好!
這日邢岫煙多盤桓了一陣,眼見日落西山這才往大觀園而來。待到得綴錦樓裡,掌燈做女紅之時竟哼唱起了吳儂軟語的小曲兒來。
這幾日戰戰兢兢生怕被趕了出去的篆兒看得心下大奇,到底忍不住湊過來問道“姐姐心緒極佳?”
“嗯?”邢岫煙卻不承認,搖頭道“也沒有啊。”
篆兒不依不饒道“姐姐哄人!姐姐心緒好時才會隨口哼唱。”
邢岫煙沒應承,隻是笑而不語。
那篆兒卻是個鬼機靈,忖度道“莫非是今兒撞見了李伯爺?是了,定是撞見了,李伯爺也不曾看輕了姐姐。”
心思被戳破,邢岫煙也不去責怪篆兒,隻笑著抬手戳了戳篆兒的眉心“鬼機靈,往後少胡亂替我做主。”
篆兒嬉笑道“這就好了。姐姐放心,往後我定不敢了。我還盼著往後隨姐姐過好日子呢,嘻……就是不知李伯爺何時與姐姐成就好事兒。”
邢岫煙頓時麵上羞紅,丟了女紅起身便來扯篆兒“今兒我定要撕了你這張嘴!”
篆兒嚇得哇哇大叫,趕忙掙脫了扭頭就跑,嘴裡卻不依不饒道“好好的事兒,外頭不知多少姑娘家求都求不來呢,哪裡就亂說了!”
“討打!”
“啊……不敢了不敢了——”
篆兒下樓而去,麵上羞紅一片的邢岫煙立在樓梯前也不曾去追,心下不禁有些紛亂。胡亂思忖間又想起方才李惟儉那滑稽的一幕,於是又是嗤的一聲兒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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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過天來,這日是王子騰生日。
榮府一早兒便四下忙亂起來,探春與寶釵忙前忙後,虧得平兒幫襯,這才將裡裡外外料理了。
臨近啟程,偏又不見了寶玉。寶釵自告奮勇,緊忙往綺霰齋而來。入內便見襲人哭得梨花帶雨,寶玉正攬著其肩膀勸慰著。
“這是怎麼了?寶兄弟又氣襲人了不成?”
寶玉急忙道“寶姐姐又亂說,是襲人的母親夜裡去了。”
寶釵趕忙道了幾聲‘節哀’,略略勸過幾句,又與寶玉道“襲人須得去奔喪,寶兄弟也不好耽擱了,今兒可是大日子。”
寶玉卻蹙眉道“每年生辰記不清多少,少去一回又能值當什麼?”
話是這般說,媚人、麝月幾個過來趕忙為其換了衣裳,幾人趕忙往王夫人院兒去。
王夫人聽得襲人之母過世,開口好生安撫了一番,又循例命探春預備治喪銀子,準了襲人喪假。
前腳兒方才打發了襲人出府,後腳兒又緊忙帶了寶玉往王家而去。臨出行時唯獨不見鳳姐兒身形,此時平兒匆匆來回話道“太太,我們奶奶身子不甚爽利,說今兒就不過去了,隻讓二爺給舅老爺道個惱。”
王夫人隨口叮囑了幾句,心下惱恨不已。也不知那鳳姐兒為何忽然奸滑起來,家中飯食一概不吃,隻吃外間采買的點心。近來因著安胎之故,實在無法,乾脆又在院兒裡起了小灶,那菜肴、佐料俱是經由林之孝家的之手,半點空子也不曾留下。
若鳳姐兒果然生下個男孩兒來,這爵位豈非就被大房徹底得了去?
不提王夫人一路心事重重,且說平兒回過了話兒又往鳳姐兒院兒來。到得內中,便見鳳姐兒竟又用了一碗碧梗米。
平兒就笑道“奶奶這回定然是有了身子,不然怎會忽而嘴壯了起來?”
鳳姐兒蹙眉道“也不知為何,最近胃口大開,真真兒是什麼都想吃。上來饞嘴勁兒,遲上一刻就好似抓心撓肝一樣。當日懷大姐兒時都不曾這樣呢!”
平兒笑道“那這回奶奶懷的定然是個哥兒。”
“但願吧。”鳳姐兒說道“一早兒與老太太說過,老太太也是這般說的,這才攔了我出府。隻是這外頭的事兒一樁接一樁的,你二爺又是個不靠譜的,隻怕少不得要勞煩你了。”
平兒道“奶奶這是說的什麼話?為奶奶鞍前馬後的,可不就是我的本分?”
王熙鳳乜斜一眼笑道“我呀,如今就是怕你太過本分了。”
她情知平兒不識字,乾脆將一封信箋遞給其道“那莊子每旬總要走一趟,下頭莊戶不看顧好了,難免就會懈怠了;還有那廠子如今也起了來,來旺說昨兒就造了幾輛那自行車,你下晌若是得空,等儉兄弟回來便將這信箋送過去,來日求了儉兄弟一道兒去廠子裡瞧瞧;還有那新股子的事兒,也要問問儉兄弟何時入手方才便宜。”
三件事兒都是正事兒,平兒一一應下,將那信箋攏在袖口道“奶奶放心,凡事我先請教了儉四爺,回頭兒再來請奶奶拿主意。”
王熙鳳應下,心下暗忖今日之因、來日之果,也不知那野牛是個什麼心思,更不知平兒來日會如何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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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王子騰生辰,王家自是高朋滿座。
王夫人、寶玉、薛姨媽、寶釵乃至夏金桂一行到了王家,送過賀禮便往內宅而去。
一應女眷這會子不住的奉承著王舅母,都道王子騰此番回京定然要高升了,就是不知是外放為封疆大吏,還是入閣為相了。
王舅母口中謙遜著,麵上卻已樂開了花兒,因是待見了王夫人、薛姨媽便愈發倨傲。
薛姨媽情知王舅母一直算計著薛家家產,因是隻隨聲附和著,也不主動提及什麼。王夫人心下極瞧不上這個嫂子,卻也隻得耐著性子陪著其說話兒。
此時天色尚早,外間酒宴未開,王夫人與薛姨媽便盼著總要見上王子騰一麵兒。
等了半晌,不見王子騰入內,那王仁與王卻來了後頭。
見過禮後,王就道“怎麼不見鳳丫頭來?”
王夫人道“鳳丫頭如今身子不爽利,不好勞動了。”
王蹙眉道“王家女兒何時這般金貴了?嗬,我看這是躲著咱們呢。”說話間看向王仁。
那王仁也道“我這妹妹什麼都好,唯獨一點不好喜吃獨食。罷了,我看咱們先與璉哥兒說說吧。”
王應了,隨即與王仁又往前頭去。
王夫人心下納罕,眼見這二人對鳳姐兒心生不滿,卻不知是因著何事。正思量間,外頭婆子傳話一聲,旋即王子騰負手踱步而來。
此時王子騰五十開外,兩鬢斑斑,雖久居上位,麵容卻帶著苦悶之色。
入得內中與眾人略略說了幾句話,眼見便要去前頭迎客,王夫人趕忙道“兄長可得空?我卻有幾樁事要與兄長說。”
王子騰略略蹙眉,便道“也好,那咱們往書房去敘話。”
王夫人緊忙隨著王子騰去了內書房。待二人落座,王夫人便說起了榮府情形。提及那日李惟儉將五枚玉石丟進園子裡,惹得賈母心存疑慮,頓時憤恨道“那姓李的實在不當人子!我不過說他幾句,他便想了法子來作弄寶玉!兄長可要為我做主啊,總要給那姓李的一個好瞧才是!”
王子騰蹙眉不已,半晌才道“李複生又不是賈家人,不過與你兒媳有些親戚,你又何苦得罪了他?”
王夫人眨眨眼,心道怎地與自己個兒想的不一樣?往日裡自己說了苦處,兄長即便不出手也會給個主意。
她還不曾想明白,就聽王子騰又道“你從前就眼空心大,豈不知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我如今不過是看似風光,實則危若累卵,但凡行差踏錯半步,必將落入萬劫不複之地。
那李惟儉頂著財神的名頭,聖人青睞,百官回護,外間都說寧得罪陳閻王,莫得罪李財神。想那陳宏謀都要對其避讓三分,怎地你偏要去觸他的黴頭?”
王夫人頓時委屈道“兄長不知內情,並非我有意招惹,實在是那姓李的存心不良。若不是他幫襯著,承嗣哪裡輪得到大房?如今爵位也要落在大房頭上,來日老太太一去,榮府哪裡還容得下我與寶玉?”
“糊塗!”王子騰厲聲道“大姑娘如今為賢德妃,又臨盆在即,隻消生下個皇子裡,大房必對你禮敬有加,又哪裡敢對你不敬?再者,便是爵位落在大房又如何,鳳姐兒也是王家女兒,總歸不是便宜了外人。”
“這——”王夫人頓時有口難言。
王家兩代女子嫁入賈家,王夫人隻能嫁嫡次子賈政,因著那時賈家聲勢正隆,全然瞧不上附其尾驥的王家;待到了賈璉這兒,賈家削爵,賈敬辭官避禍,鳳姐兒便嫁了嫡長子賈璉。
此時不拘爵位落在大房還是二房頭上,都算是變相為王家所操控。王家處心積慮兩代人,好似藤蔓一般附著在賈家這棵大樹上,不斷汲取其養分壯大自身。
如今賈家勢衰,家中再無成器子弟,金陵四大家更是以王家為首,那王家的謀算早就成了。至於賈家那中看不中用的爵位,王子騰哪裡還管是落在哪一房頭上?
可處在王夫人立場上自然大大不同。
囁嚅半晌,王夫人才道“如今鳳丫頭眼瞧著與我生分了——”
王子騰哪裡理會這等狗屁倒灶的小事兒,隻蹙眉擺手道“姑侄之間一時生分又算得了什麼?鳳丫頭年輕氣盛,你讓她一讓就是了。”
王夫人委屈不已,又要開口說話,卻見王子騰忽而看過來道“還有一事最緊要,往後萬萬不可再去招惹李複生!倘或招惹來禍事,可莫說我這個兄長不認你!”
王夫人聽罷隻覺天旋地轉,萬般委屈偏無處敘說。心下不由得悲憤不已那姓李的……不過是個幸進小人,怎麼就招惹不得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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