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李惟儉車駕回返伯府,自儀門前下得車來,又打發茜雪將平兒送過府去。他回家中優哉遊哉自是不提,平兒一路進得會芳園,過大觀園又到得鳳姐兒院兒。
入得內中,便見鳳姐兒歪在炕頭上,一旁的賈璉正小意噓寒問暖著。二人見平兒回來,緊忙止住話頭,那鳳姐兒觀量平兒一眼,卻不曾瞧出什麼來,心下腹誹莫非那野牛不曾得手?
因是問道:“都辦妥了?”
平兒利落回話道:“回奶奶,都辦妥當了。四爺先是領著我去了股子交易所,遞給小吏一張紙箋,說是三日後便將股子憑證送到伯府去;其後四爺又走了幾家衙門,算算攏共為奶奶張羅了幾百台車子訂單呢。”
王熙鳳頓時喜形於色,趕忙問道:“這話是怎麼說的?”
平兒素來能說會道,當即繪聲繪色將今日一行說將出來,聽得王熙鳳心下熨帖無比。不由得暗忖,總算沒平白被那野牛占了便宜,好歹還知道體貼自己個兒。
一旁的賈璉不知王熙鳳手中存了多少銀錢,渾不在意笑道:“不過幾千兩銀子,留在家中作體己就好,何必勞動儉兄弟?”
王熙鳳乜斜一眼冷笑道:“二爺說的好聽,好容易存下幾千兩銀子,要不趕緊尋個妥帖的法子存了,隻怕來日又被二爺纏磨了去。”
賈璉頓時麵上訕訕。前幾日尤氏天癸遲了,唬得賈璉心驚肉跳。盜嫂一事為世所不容,一旦傳揚出去莫說是身敗名裂了,隻怕承嗣、襲爵沒了指望不說,還會引得聖人治罪。
好在隻是遲了幾日,賈璉長出一口氣之餘,卻再不敢與尤氏纏磨在一處。大老爺賈赦發引之後,賈璉又惦記起了尤二姐、尤三姐,因是十日裡倒是有三、五日往尤家盤桓。
賈璉揣了銀錢,一門心思要去尋二姐、三姐,口中敷衍道:“快了快了,昨兒去問過了王爺,說就是這幾日了。”
賈璉方才一走,平兒就禁不住道:“二爺得了銀錢,隻怕這幾日又不著家了。”
探春蹙眉說道:“旁的倒好說,翻翻往年典冊,總能循著前例去辦。唯獨姨娘近來三天兩頭尋我來鬨。”
鳳姐兒心下厭嫌不已,那趙姨娘是個眼皮子淺的,又與她有仇,鳳姐兒開口便要說幾句壞話。轉念一想,到底是親母女,所謂疏不間親,自己在一旁說怪話反倒成了小人。
“嗯?”探春眨眨眼,心下被鳳姐兒一語點醒,思量半晌才道:“隻怕旁人會說我任人唯親。”
鳳姐兒道:“省著點兒花用,那爵位承襲的事兒可有信兒了?”
探春大喜,趕忙上前謝過。
鳳姐兒道:“那倒是用不著。”當下吩咐平兒自箱籠裡取出一錦匣,從中點出五百兩來借與賈璉。
鳳姐兒與賈母說話間,時而便留意薛家母女,眼見二人麵上雖笑著,卻鼻觀口、口觀心的一言不發,頓時心下快意。扭頭再去瞧三丫頭探春,卻見其麵上也透著快意。
因是笑道:“她又來尋你安排她那兄弟?”
且如今薛家心思也不在榮府家務事上,寶釵雖初出茅廬,卻勝在穩妥。連日流連股子交易所,認定了一個價碼,低了就買入,高了就觀望,如此十來日光景,算算那入手的幾支股子價碼竟不比鳳姐兒高多少。
探春苦惱道:“哪裡能隨意打發了?鳳姐姐又不是不知,她素來是個得隴望蜀的。且那二人也沒什麼能為,偏偏行事又乖張,極不得人心。”
賈璉費心思量,說道:“到年底也沒多少時日了,臘月底關外莊子總能送些出息來。”
王熙鳳乜斜平兒一眼,笑道:“如今還在服,你二爺便是在家中又有何用?”
王夫人臥病不能掌家,家中內外大小事宜便都落在探春頭上。三姑娘雖是個爽利性子,卻差在年歲上,甫一接手內外家務事,不免有些忙手忙腳。
因是這日略略用了晚飯,賈母便將鳳姐兒叫到跟前兒,說道:“如今太太病著,探丫頭終究差著年歲,算算你如今也是兩個月的身子,也不求你勞動,隻求你幫襯著探丫頭拿個主意就好。”
仔細思忖一番,寶釵便生了暫避鋒芒的心思。
鳳姐兒聞言便習慣性又要拿金項圈去堵賈璉的嘴,情知璉二爺得了銀錢說不得又去外頭廝混。可念頭一轉,璉二爺出去鬼混,自己個兒不會有樣學樣?又想起那野牛來,鳳姐兒不禁心下一蕩,這開口便轉圜道:“要銀子也不早些說,前腳兒方才買了股子,後腳兒你就來要銀子。”
平兒臊了個紅臉兒,嗔道:“奶奶自打有了身子真個兒是愈發葷素不忌了。”
又想起如今王夫人病著,自己得了掌家的差事,那趙姨娘又素來與王夫人不對付,鳳姐兒思量須臾忽而心生一計。
王熙鳳前些時日隔著簾子看望過兩回,後來還是老太太發話,說鳳姐兒如今怕是有了身子,不好過了病氣兒,這才免了鳳姐兒探望之事。
鳳姐兒如數家珍道:“合在一處十來個莊子,那烏進孝、烏進賢兄弟又是人老成精的,不是旱了、就是澇了的,哪一回給足過孝敬?前幾年加在一處還有個一萬出頭的孝敬,到去年就隻剩下七千兩,我看今年比照去年不少就算不錯了。”
王熙鳳咯咯咯笑了半晌,觀量著平兒愈發狐疑。論顏色,平兒不比紅玉差些什麼,又是個體貼周到的,那野牛怎麼就不動心思?莫非是在家中吃飽了?
眼看臨近晚飯,主仆二人說了會子閒話兒便往榮慶堂而來。到得內中一直不見王夫人行跡,待薛姨媽與寶釵來了,方才得知原來王夫人病情反複。
鳳姐兒咯咯咯笑了半晌,意味深長道:“不得人心自有不得人心的用法,就看探丫頭如何用了。”
自打那日聞聽小皇子沒了,王夫人便一直臥病在床,府中太醫診治過幾回,神神鬼鬼說了一通,說來說去不過是心病罷了。
當下撂下略略數語,猴兒也似急急忙忙而去。
賈璉卻笑道:“七千兩也夠花用了。我最近手頭緊,你那裡若有富餘的先拆借我個幾百兩,待關外莊子孝敬到了我再給你補上。”
探春心下大定,又由衷謝過了鳳姐兒。
隻是不拘是頭麵首飾、胭脂水粉亦或者是那美酒佳肴,總要銀子支撐,今兒賈璉小意溫存本道從鳳姐兒處哄些銀子花用,不料還不曾張口便被鳳姐兒堵住了嘴。
探春頓時感動不已,過來扯著鳳姐兒道:“鳳姐姐,那怎麼好?”
鳳姐兒道:“旁人問起,你就說是我的主意不就成了。”
待各自散去,探春便與鳳姐兒一道去了其院兒中。二人落座炕頭,探春這才歎息著說道:“虧得老祖宗發了話,不然這外頭事我實在不知,下頭人問起來一時間竟沒了主意。”
鳳姐兒道:“你不過是不熟悉罷了,家中事務又能有多繁雜?等伱熟悉了就好了。”
鳳姐兒心下對探春並無成見,反倒樂見其成,因是笑道:“老祖宗這話就過了,本就是動動嘴的事兒,哪裡就勞動了?往後探丫頭有事兒拿不定主意,隻管來問我就是。”
賈母情知王夫人就指望著元春生下皇子來,好引為依仗,不料小皇子沒站住,灰心喪氣之餘不免生了心病。
探春頷首,愁眉苦臉。
鳳姐兒就道:“有什麼不好的?下頭那些丫鬟、婆子,給點兒顏色就能開染坊,趙國基家的去了園子裡,說不得還能狠狠煞一煞歪風邪氣。”
薛姨媽、寶釵瞧在眼裡,前者欲言又止,又與寶釵對視一眼,頓時心下好生憋悶。王夫人原本內定了寶釵在一旁協理,如今王夫人這一病,寶釵頓時沒了撐腰的。現下老太太又開了口,雖隻是暫時的,可卻成了鳳姐兒掌家、探春管家,寶釵此時再過去指指點點隻怕不合適。
鳳姐兒便道:“要我說,探丫頭雖說一片公心,可未免太過謹小慎微。園子裡差事那般多,隨便尋個差事打發了就是。”
二人彼此對視眨眨眼,頓時又笑將起來。
賈璉心道有門兒,趕忙賠笑道:“此番卻是不湊巧了,要不先拿兩個金項圈抵了去?”
鳳姐兒四下觀量一眼,壓低聲音道:“我也不求你旁的,隻求你仔細看顧著廚房,免得被人在飲食裡做了手腳。”
探春茫然不解,鳳姐兒捧著小腹道:“若不是我聽了信兒,隻怕如今還沒有身子呢。”
探春悚然而驚,頓時瞠目惱道:“豈有此理!鳳姐姐放心,我明兒便尋了妥帖人手去廚房看著,定不會讓人害了你。”
鳳姐兒笑道:“那往後就得拜托三姑娘了。”
探春連道不敢,又盤桓了半晌方才離去。
出得鳳姐兒院兒,冷風一吹,探春頓時心下清明起來。太太早前掌家,各處管事兒的婆子多是太太的陪房,這般情形下還能有人尋機送來避子湯,幕後之人是誰不言而明!
鳳姐姐與她親善,先前隻道鳳姐姐一片好心,如今想來,隻怕內中防著太太更多一些。
不拘如何,探春領了鳳姐兒情分,自然不會眼睜睜看著有人暗害了鳳姐兒。因是打定主意,來日須得儘快將妥帖人手安插進廚房裡。
一路進大觀園回返秋爽齋,方才褪下大衣裳落座,茶水也不曾喝上一口,便有婆子來回話:“姨娘來了!”
話音落下,過不多時那趙姨娘便風風火火入得內中。
趙姨娘掛了臉子,停步瞪了探春一眼,隨即氣哼哼落座。身形雖是正著的,頭卻彆過去,哼了一聲也不瞧探春。
侍書、翠墨彼此觀量一眼,頓時噤聲不言,隻緊忙上前奉了茶水。
探春耐著性子道:“這是誰招惹了姨娘?”
趙姨娘氣急而笑,說道:“誰招惹我?還能有誰!外頭都道我親閨女管了家,總要給你舅舅謀些好處。如今好處沒撈著,反倒惹了一身閒話。那外頭的婆子都道三丫頭隻認嫡母不認生母,還說三姑娘的舅舅是王大人……你,你讓你舅舅怎麼想?”
探春聽罷心中好一陣腹誹,麵上卻笑道:“姨娘原是為此事來的,這倒是巧了。”
趙姨娘隻冷哼一聲也不言語。
探春就道:“前些時日我才管家,不好胡亂安插人手。如今倒是熟稔了,姨娘就是不來尋我,我也要去尋姨娘呢。”
趙姨娘眼珠轉動,趕忙轉過身子看向探春:“怎麼說?”
探春就道:“舅舅那頭我不好安排,還是先讓他跟著環哥兒,姨娘也知,家裡頭的差事都是一個蘿卜一個坑,隨意安插隻怕難以服眾。不過舅母那邊廂,倒是能在園子裡安排個差事。”
趙姨娘聽了前半截麵上就冷了,待探春說完便狐疑道:“莫不是灑掃?”
“怎能是灑掃?”探春說道:“這下頭的婆子多有懈怠的,我便想著讓舅母四下巡視著,但有那作奸犯科、簡慢懈怠、飲酒賭博的,撞見一起便抓一起,視大小輕重,或罰月例,或趕出府去。”
趙姨娘眨眨眼,暗忖這差事有權啊,頓時眉開眼笑道:“誒唷,這可是好差事……就是,實在沒什麼油水。”
探春道:“總要一步步來,如今就算讓舅母去管賬,她也得能管得了算啊。”
趙姨娘一琢磨也是,趕忙頷首:“是這個理兒……到底是我腸子裡爬出來的,總算向著我一回。三丫頭,那這差事何時能落下?”
探春道:“明兒一早讓舅母來議事廳。”
“好好好。”趙姨娘長出一口氣,喜得豁然而起:“你先歇著,我須得趕緊去跟你舅母言語一聲兒去。”
說罷竟笑著快步而去。
探春看著其身形遠去,不禁暗自搖頭不已。那趙國基家的也是個眼皮子淺的,能為不見得有多少,偏最愛挑刺。讓其日夜巡視抓那些奸滑婆子倒是正好,也算是物儘其用。
轉過天來,趙國基家的走馬上任,得了一身裡外三新,隨即趾高氣揚巡視起來。晌午時便在小廚房裡揪了柳嫂子的錯漏,說起克扣主子食材,中飽私囊。當下扯了柳嫂子往探春跟前分辨,探春秉公處置,當下罰了柳嫂子三月月錢,一時間小廚房裡人人自危,再不敢明目張膽克扣。
探春又將罰沒的月例分與趙國基家的一吊錢,惹得趙國基家的笑得合不攏嘴,下晌時趙姨娘就笑吟吟尋過來給探春送了一雙繡花鞋。
探春頓時哭笑不得,卻也覺著趙國基家的果然好用。當下又將與柳嫂子不對付的秦顯家的調去小廚房,料定這二人鬥將起來定然不肯露出破綻,往後莫說是暗害鳳姐兒,隻怕連克扣都不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