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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舍之內,長孫無忌一個人跪坐在地席之上,許久未曾活動一下,好似陶塑泥胎一般。
窗外細雨潺潺,烏雲遮蓋天地,房內防線漸漸昏暗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長孫無忌方才緩緩動了一下,坐在地席上等到麻痹的雙腿緩和過來,才轉身自茶幾一側的木匣之中取出火石點燃燭台,豆大的火苗被窗外吹入的涼氣搖晃得明滅不定,映著長孫無忌一張慘白的臉。
又過了半晌,他將茶幾上的茶具推到一邊,取出筆墨紙硯,鋪好宣紙、放好鎮紙,將茶水往硯台裡倒了少許,然後一手拈著墨塊,一手攏住衣袖,小心翼翼的研磨。
整個過程一絲不苟,充滿了一種死寂一般的韻味……
待到墨水研好,提起毛筆放在宣紙之上,忽然思慮凝滯,不知如何下筆,筆端墨水積蓄滴落,染黑了潔白的宣紙。
更換了一張宣紙,長孫無忌再次提筆,此次一揮而就。
擱下筆,將墨漬吹乾,宣紙疊好,放入一個信封之中,取出一塊火漆用燭火烤化,將信封封印,又從懷中掏出自己的印信蓋在上麵。
做好這一切,長孫無忌才虛脫一般坐在茶幾之後,半晌後起身自牆壁上的一個匣子裡取出一個瓷瓶,至茶幾前打開瓷瓶的塞子,倒了一些白色粉末在茶壺之中,瓷瓶丟在一旁,自己給自己斟了一杯茶水。
他沉思著靜坐在精舍內,燭火映得眼中光芒閃爍,似有不甘,又有解脫,臉上的肌肉抽搐痙攣,良久,終至化作一片平靜……
拿起茶杯,毫不猶豫的一飲而儘。
梟雄末路,唯死而已。
自己不死,以李二陛下之心性也絕對不會放過自己,與其牽連整個長孫家夷滅三族、血嗣儘絕,不若自己先一步自行了斷給李二陛下一個交待,由此或許能讓李二陛下念及文德皇後以及自己多年之功勞,繞過長孫家一回。
甚至於,若等到陛下當真對關隴門閥下手,其餘各家亦難逃嚴懲,而此事借由自己而起,各家遭受重創之後難免對長孫家心懷怨憤、充滿敵視,不用彆人動手,關隴各家就能將長孫家連皮帶骨的撕碎了吞下去……
那三人剛才應算是明示,你死,大家都能活,自然看顧長孫家;你不死,大家都得死,長孫家便是大家的仇敵。
一死,以謝天下,也給所有人一個交待。
……
另外一間禪房之內,三人相對而坐,一言不發。
燈芯發出一聲輕微的炸響,才將三人從失神狀態中驚醒,令狐德棻嘴唇蠕動一下,緩緩道:“應該……差不多了吧”
獨孤覽沉默以對,起身向外走去。
宇文士及與令狐德棻對視一眼,也站起來,隻不過兩腿因久坐麻痹,差點一頭栽倒在燭台上,幸虧令狐德棻身後拉了一把……
精舍門外,三人站在那裡,神色變幻、腳步踟躕,似乎門後有什麼恐怖之存在,令三位關隴大佬踟躕不前,不敢麵對。
終究還是宇文士及上前一步,推開房門走了進去。
燭火搖曳,明滅不定,長孫無忌蜷縮在地席之上,麵容猙獰、口鼻溢血,宇文士及佝僂著腰一步一步挪上前,顫顫巍巍的伸出手在長孫無忌鼻端試了試呼吸,又摸了摸頸部的血管,一切都已靜止。
“輔機……”
宇文士及悲呼一聲,“噗通”跪下,以首頓地,哽噎不能言。
他與長孫無忌攜手掌控關隴門閥二十年,既是協作無間的戰友,亦是勾心鬥角的對手,然而無論關係如何轉換,彼此之間相知相得的情誼萬萬不能抹煞。
而今天,卻是他一手逼死長孫無忌。
這一塊壓在他頭上的大石終於掀翻,再也無人能夠阻擋他成為關隴領袖,然而他心中卻沒有半分喜悅開心,唯有兔死狐悲的愴然與逼死老友的愧疚。(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