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閃過一道亮光,尤利爾打了個趔趄,趕緊抓住陽台邊。
但失足雖未讓他從高處落下,卻讓一塊碎磚攜泥沙掉進陰溝。當你製造出響聲時,不能指望彆人不注意。十字騎士駐馬扭身,抬起頭來,頓時,他們四目相接。這下完蛋。
“上麵!”此人喝道,“抓住他!”
聲音穿透街道。他大約會把全城的十字騎士都叫醒罷,尤利爾邊想邊鬆手,一頭栽進窗戶裡。緊接著,箭矢擊打牆壁的聲音追隨而來。
他趴在原地喘氣,眼冒金星,耳朵隻本能地分辨起樓下響起的腳步聲。三人或四人,難不成都進來了?十字騎士會犯這樣的錯?還是說,這幫人隻是當地雇軍?
但弓手決不會進門。你無需擔心他們放棄優良地勢,像刺客般悄無聲息地跟在發出腳步聲的人們身後,在聲東擊西的掩護下摸進樓來襲擊。學徒默誦教典,接著一躍而起,翻出陽台。
『庇護所』
箭矢連成幕,尤利爾隻能瞧見一大片灰羽毛,它們蜂擁撲來,無比熱情,教活人難以消受。他的符文不斷閃爍,榨取最後一點魔力,總算擋下了死亡的擁抱。
學徒重重摔在院子裡,本能地發出嘶聲。他傷口疼,頭更疼,周圍的每個聲音都像在耳邊大喊大叫,煩鬨非常,連他自己也不例外。
與此同時,弓手們遲疑著放下武器,騎士高聲嗬斥,但他聽見某人提出質疑。看來除了安托羅斯人,布列斯的蓋亞修士們尚未能了解到教會內部的分歧。一線生機……
他不知渾噩了多久,忽地一根長矛刺來,學徒下意識翻滾,遠離武器。劇痛教他猛然清醒。尤利爾拿膝蓋撐起身體,又避過第二擊。長矛被樹枝卡住,動彈不得,騎士便抽出劍來。他踉蹌爬到樹後,聽見矮樹枝“嘩”一聲拍在對方的頭盔上,便轉身躲去另一棵樹。
對方果然上當,在原地繞了一圈。諸神保佑,黑城內竟有這樣一片密集的鬆林,在霜月裡也枝繁葉茂。十字騎士隻好咒罵著下馬,尤利爾則逃進深處,沒過多久,他們急促的響動便被學徒甩在身後。
但他們是否真的被甩開,學徒無從確定。事實上,他有太多事情拿不準!多新鮮啊,他混亂地想,我不是自以為掌握未來?自以為明辨是非,把女神教誨熟念於心?不、不!消除雜念,是時候麵對現實了,這些重疊的、扭曲的、充滿血腥氣的現實造物……
他慢下來尋找方向。
放眼是壓抑的黑色世界,樹影在夜幕中搖晃,不見天空星辰,空氣沉重得結了塊,他隻好用力呼吸。尤利爾找到一棵石蕨,他抓著它的枝乾,猶如握住一支船槳,要靠它穿過林海。我沒打算停留,尤利爾告訴自己,我必須前進。事實上,他覺得樹林似乎在找個借口困住他。學徒翻出當地人製作的羅盤,結果它也未能在戰鬥中幸免,隻剩碎片。
現在若往前走,尤利爾心想,我有一半的概率自投羅網,瞎轉到十字騎士的包圍圈去。但若我往後走,這概率無疑是百分之百嘍。這個滑稽的念頭稍微緩解了疼痛,他沿斜坡向上爬,希望自己此刻能顯得不那麼無計可施。
『向南去』
“誰?”他警惕地扭頭,但身後隻有鬆針和落雪。幻覺。不過如此。這地方不大可能還有觀眾。尤利爾清楚自己失血過多,傷口也沒有及時處理……
『去南方』聲音加重。
尤利爾搖晃了一下,抓住樹乾,奇異的感觸忽然從記憶深處湧來,仿佛鬆針紮進掌心。這不可能是真的,他想。
他記得這個聲音。
『到南方去』
似乎有力量灌入四肢,尤利爾猛站起身,跌跌撞撞衝進密林。樹枝抓撓肩膀和胸膛,他渾然不覺,傷口在夜風的寒意中麻木,連疼痛也不再明顯,他劇烈喘息,直至咳嗽,但仍沒停下腳步。
“帕爾蘇爾?”他最終喊出口,“是你嗎?怎麼回事?”
沒有回應。鬆林沙沙,陰影蟄伏,教人無法分清天地。這是黑城,尤利爾心想,莫爾圖斯。她退位後停留最久的地方,即便她不愛這裡。難道夢中所見隻是喬伊的一廂情願?她在此地度過了餘生,靈魂回到了森林?“帕爾蘇爾!回答我。”我需要你。“帕爾蘇爾?”
樹林沉默以對。
她的靈魂恍若未聞,尤利爾隻能捕捉到自己的回音。他閉上眼睛,感到血液逐漸冷卻。我這是在乾嘛?
學徒重新觀察四周。鬆林建立在城內,範圍並不廣,他本可以仔細搜索,找到出路,以避開十字騎士緊隨而來的追捕。事實上,他距離邊界已經很近,針葉間透過月亮的光,造就出更多交融的影子,就連魔力也漸漸積蓄。尤利爾吐出箭一樣的白霧,看它被風吹散。
我隻不過是想起了她,學徒心想,捫心自問,我想見她。有時他覺得她的靈魂就在身邊,和喬伊一樣近,這種強烈情感編織出的謊言,是誓約之卷也無法檢測出來的。我希望她能在此刻指引我,就像在……
尤利爾停下腳步。最早聽見聲音是在什麼時候?他思考。『懺悔錄』的長夢,還是卡瑪瑞婭的月之祭禮?隱約間,他卻覺得答案在更早以前。
在他踏入神秘之路前。
……
“你讓當地人去追?當地人?你知不知道他也會用神術!”
“可異端……”
“這些窮鄉僻壤的修士明白什麼?嗯?他們隻會看見你!你這傻瓜,你竟要他們對同行動手。是也不是?”
“我隻是……”
“我受夠了!”夏妮亞暴躁的聲音衝擊耳膜,“若早來回報,我們早就逮住他了。如今說這些有什麼用?”
“是在下失職。但閣下,我們……”
“讓我猜猜。”法則巫師打斷,“你不會說,連那凡人的事也沒辦好?”
“他不肯提供幫助,甚至要求我們告知聖騎士長的下落。我隻好派人把他送回城堡,閣下。”
“把人送回去?”
“對方是當地領主,閣下。我們無權……”十字騎士低聲回答,但緊接著花瓣一張。
巨響湧出園丁的植物“你聽不懂我的命令嗎!”法則巫師語調高昂,口吻氣急敗壞。“卡加特·塔蘭尼塔司不過是個凡人,唯一價值就是他的身份。把他扣在手底,你們的話便等同於他的命令,偵測站也不敢質疑……可你們竟把人放回去!放回去!告訴我,這是誰的主意?”
“卑職深感歉意,閣下。”
“你的歉意就像放屁。哼,現在卡加特公開露了麵,再去逮人估計會生事端了。但願他死在路上。”
“可是,閣下,我們派了人護送領主大人。”
“……”
學徒很難忍住笑聲,可想夏妮亞這種純粹的學派巫師在修士的價值觀前,唯有慘遭碰壁一途。很快可以預見,她將失去當地人的助力,淪為通緝令上不受歡迎的家夥。若萊蒙斯騰出空來,寂靜學派的爪牙更是休想再上街搜索,他獲得了喘息之機。
或許也是我真正能夠自由行動的時間。
他還是忍住了笑意。結局未定,還不知道是誰能笑到最後,尤利爾不想到時候回頭嘲笑自己,更不想被彆人——尤指夏妮亞和羅珊這些法則巫師——嘲笑。再說,他如今處境艱難,可比學派巫師們差遠了。我該找間診所才是。我乾嘛回到這兒來?
學徒抬頭打量四周。
後院空無人跡,隻有雜草茂盛,遍地灰黃,周圍街道沉寂無聲。為城中爆發的戰事所懾,人們紛紛緊閉房門,裝聾作啞,更與不祥的幽靈公館拉開距離,以免惹禍上身。他們的做法非常明智,也間接地幫了學徒的忙。
又或者,我該去找蒂卡波和妮慕。他邊走出房間邊想,我該幫助她們舉行儀式,或者去向當地的露西亞教堂尋求庇護。後者是聖騎士長萊蒙斯希望看到的,既不用擔心學徒泄露秘密,也不會引起外交問題。甚至,我該去尋找“鋼與火”的殘黨,阻止他們燒殺搶掠,肆意報複……我應該!說到底,這些事全都不是他來此地的初衷。不。不應該由我操心,不是嗎?
尤利爾徑直走進德拉·辛塞納的房間。通靈者在地板上繪製的魂靈秘儀鮮明如舊,她的行李堆放在角落,散得不成樣子。當時她是為找書,或者是某些研究資料,最終卻翻出了一本通訊錄。
他環顧四周,拾起地上的書本。學徒並非傻瓜,知道解決問題需要到產生問題的地方去根除,這些地方往往會有答案。不過他時間不多,寧願直接詢問對方。“埃希女士?你在嗎?”
閣樓傳來一絲響動,尤利爾把這視為應答。但他忽然瞥見了書本封麵,一陣難以遏製的好奇心頓時讓他停下了所有動作。與此同時,閣樓的響動消失了,似乎隻是風吹玻璃。尤利爾徹底丟掉了上樓一探的念頭。
『靈魂職業的方向分析』
德拉·辛塞納著。通靈者居然出版過一本神秘學著作!尤利爾下意識打開它——出版作品有什麼不能看?補交書錢他也認了,就當買了一本——但他稍一翻動,從中掉出了許多信封。
其中有張蓋著銀白十字印的信封。
尤利爾撿起這些“書簽”。信件共有六封,在看到標記的一瞬間,他幾乎要當即拆開它們,但也是女神的標記,它在千鈞一發之刻阻止了他。信件和書有很大區彆。學徒回憶起上次私拆信件的後果,關於夜鶯和修士……便沒有揭開封口。
他開始觀察它們。三封信來自同一地址,寄信人的筆跡都很陳舊,想必時年已久;一封信從莫尼安托羅斯來,但是封寄回信,由德拉主動發出,對方卻未能接收,教會便將信寄了回來。說明寫在了信件表麵,並蓋印為證。
另外兩封信沒有寄名,隻有收件地址寫著『德拉·辛塞納』和『拓印者11776』。紙張材質區分了它們的發信地,前者嶄新柔軟,似乎在幾天內便遞到德拉手中,而後者是張手掌大小的藍色信封,信息字跡潦草,仿佛出自某個才會寫字的學徒之手。他撚了撚信紙,發現它不僅單薄易碎,封口處還有細小的顆粒狀凸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