領主召見她時,希塔裡安才剛換上睡衣。侍女和兩名騎士在門外等候,她不禁臉上發燒,對這一切難以適應。我是拜恩的記錄官,她告戒自己,即便將要大難臨頭,我也必須擁有相配的衣著談吐。
她精挑細選了一件藍絲綢裙服,束腰很緊,裝點銀線。手套、皮靴和襪子都是黑色,於是她選了一根邊緣有黑蕾絲的發帶,來捆住紅色長發。最後,希塔裡安披上帶珍珠的羔羊鬥篷,它遵照守夜人的習慣,用染料塗成夜幕般的黑色,這讓她覺得自己還受到威特克等人的保護。雖然此刻守夜人已經不在拜恩了。
出門時,她已經饑腸轆轆,卻來不及用早餐。“去王宮。”希塔裡安吩咐。車夫儘職儘責地驅起馬。
王宮一如既往地寒冷。寒冷而奢華,又充滿神秘的古典氣質。希塔裡安自忖打扮得像個正八經兒的貴族小姐,卻也與這裡格格不入。七位惡魔領主,唯有黑騎士與王宮的氛圍相合,但王宮是國王陛下修建的,隻可能符合陛下本人的審美。莫非他改造了這裡?
走進書房時,“深獄領主”懷特海德正在看一本,他閱讀得十分專注,一盞夜燈立在桌邊,蠟已見底,卻還未熄滅。
“林戈特小姐。”他合上書,一種懷念的氣氛也隨之而逝。
“領主大人。”希塔裡安跪下來。
懷特海德一揮手,讓她起身。“我是來找你麻煩的,小姐。先前的會議你都作了記錄,而你本人雖隻是記錄官,卻也完整地參與了會議……有關奧格勒瑟爾的記錄你能記起多少?”
希塔裡安不明白他的意思。“我隻記得我該記的,大人。”她小心地說。
他審視著她的眼睛,像個非要挑出什麼錯處的上司。“有人泄露了消息。”懷特海德輕聲說,“我要知曉真相。”
“奧格勒瑟爾是被占星師發現的,大人。要說泄露,聯軍接近時,城裡三分之一的人外逃,無意間便能透露出許多風聲……根本無從找起。”
“那罪魁禍首呢?”
希塔裡安皺眉:“大人,我不知……”
“不。我指的是一切的開端,真正意義上的罪人。我親愛的同僚賽若瑪,他還活著,是不是?”
希塔裡安心頭一跳。他知道。那夜鶯,還有我。她沒有裝作一無所知,很明顯守夜人中有人將她審問過炎之月領主的事泄露了出去。這時候,希塔裡安倒也非常想知道那個人是誰。“對罪人的審問早在霍科林的戰爭前結束,我們問清了一切可以問的問題,他已經沒有價值了。”
“這年頭,連死人也有價值。”懷特海德哼了一聲。“而西塔是不會死的。他們是諸神的寵兒,和霧精靈的祖先一樣,受神恩賜。你們問出了多少東西?西塔的民謠?成千上萬的螢火蟲生活在露西亞的腳盆裡?他們究竟會不會唱歌呢?”
他並非是在提問。希塔裡安無可作答,便靜立在旁。霧精靈領主目不轉睛地盯著火光,手指無意識地翻動書頁。在此之前,希塔裡安從沒有與他麵對麵過,更談不上了解,但此刻,她卻能察覺眼前的陌生領主的情緒。他在哀悼,為他失去的某些東西。
希塔裡安不確定那是什麼。但可以肯定的是,即便是惡魔領主,收拾心情也不可能像合上書那麼容易。
“聽說你是有名的心靈醫師。”懷特海德忽然開口,“我倒想見識一下。”
“我才點火不足一年,大人。很難說我的魔法會對您有所幫助。”
“沒關係。”他可能隻是需要安慰。
希塔裡安隻得照辦,喚起神秘的同時,她腦海中想起的卻是上一次會議。三位領主在拜恩聚集,“深獄領主”,“雷霆與灰儘之主”以及“不死者領主”。會議上,黑騎士要求懷特海德放棄自己的主城奧格勒瑟爾,隨後則是拜恩。如今霧精靈領主管理的結社城市已被炮火摧毀,連他本人也被迫拋下了在法夫坦納的領地,不得不逃回總部。
他放棄了經營的一切,希塔裡安心想,包括原本的親朋好友在內。當懷特海德的無名者身份被證實後,其實也是他失去了他們。
不知怎的,她內心升起一絲憐憫。幸好我在四葉城沒什麼熟人,朋友親人全都來了拜恩。隻有蕾格拉……和尤利爾。出身莫尼安托羅斯貴族的巫師學徒和她母親安全地待在反角城,這輩子也不會再與無星之夜的記錄官希塔裡安·林戈特有任何關聯。然而尤利爾是高塔的人,他要麵臨的每個抉擇,仔細想來都同樣殘酷。
我應該攔住他的。希塔裡安後悔不迭。早知道我就在他的藥裡放一星期的蟬蛻進去了。就算我這麼辦了,他也根本不會責備我……可那樣等到後天,拜恩被敵人發覺,我又該怎麼辦呢?她不禁咬住嘴唇。
一片安靜中,隻有蠟燭的熏香飄散。懷特海德靜靜翻動著書頁,仿佛要透過文字觸摸到那個古老的王國。他想起了自己的同族嗎?不是無名者同胞,而是霧精靈。他丟下了誰?他是不是也在後悔呢?
“你是個得力助手,林戈特。”懷特海德忽然開口。“難怪黑騎士信任你勝過安利尼。”
希塔裡安從沒想過與安利尼相較。“微光領主大人有自己的領地和忠誠。”雖然他是七個人裡最早丟掉自己領地的結社領主。“我隻是無名小卒,兼職醫師的記錄官,大人。”她回答。
“我敢保證,接下來你的兼職會比本職受歡迎。”
“那將我的榮幸,大人。”希塔裡安的回答無懈可擊。
“提到安利尼,莫非他還在守夜人總部?”懷特海德想起了什麼,“那兒是咱們的國王陛下新劃給他的地盤麼。”
“這是不死者領主的命令,大人。”
“領主?安利尼是第一個丟掉自己領地的家夥,我卻不是最後一個。神聖光輝議會,寂靜學派,守誓者聯盟,法夫坦納……接下來會是誰?我們還有多少同盟?說到底,他們究竟還能起到多少作用呢?”懷特海德瞥一眼書頁。“我們自稱是七支點的領主,是神秘領域的主人,實際上卻和陰溝裡的老鼠沒兩樣。沒有埃蘭諾爾,我連接近指揮部都是問題……戰況萬變,搜集來的情報大都派不上用場。而地位越高,就越容易被察覺,告訴我,擺在明麵上的夜鶯還能乾什麼?等待我們的隻有火……”
“不管怎樣,拜恩暫時還是安全的。”希塔裡安儘力放緩語氣,“您安全地回來了,回到了家,大人。”
“家?照實說,七個無名者領主裡沒一個是拜恩人,我們的家就是自己的領地。我原是法夫坦納的冒險者,和我的同族生活在一塊兒。”
“隻是同族,不是同胞。”
“恩斯潘,不,辛厄,我們為了隱瞞身份重新塑造了彼此的過去,處心積慮地接近從前的朋友,每天暗自提防,保守秘密,把自己當成另一個人,忠誠的秩序衛士,王庭的擁護者,和許多愚蠢凡人並肩站在街頭,麵帶微笑地欣賞自己靈魂的同胞被火燒成灰。彆那麼看著我,小姑娘,若你站在他們當中,時間過得久了,你會真心期盼自己是其中的一員。”
“現實與期盼是不同的。”希塔裡安說。
“是啊,總是不同的。我必須承認這點,隻是有時難免為此感到遺憾……除非你是天生的異類。”懷特海德抬起頭,“除非你永遠無法站在人群當中,和他們一同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