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很難不認得。我原是瓦希茅斯領人。」男人扯下麵巾,露出一副典型北方人的麵孔。他茂盛的胡須包裹著下半張臉,顏色比頭發略淺,更顯肮臟。「你是蒙洛殿下?不,你
……他不該在這兒。可……」
這時,傭兵辛也跟上來。他撥開長長的羽狀複葉,用奇異的目光打量著他們。
最近我見到的老鄉是不是有點兒太多了?「這是有原因的。」布雷納寧含糊過去。「呃,你叫什麼名字?又怎麼會在伊士曼?軍團的命令?」
空氣中的焦味並未散去,男人警惕地說「我隻是平民,不是士兵,大人。沒人命令我。」
「噢,那你是在旅行吧。」顯然不可能。
「是……是我有親戚在這邊。」男人躲閃地回答,「我無甚特長,大人,我在黃金遺跡吃不上飯,隻好來投奔親戚。」
「彆指望了。」傭兵說,「流水之庭的巡邏騎兵在大肆搜捕外國間諜,你這樣的北方人是他們的重點懷疑對象。為了你和你親戚的安全考慮,我勸你另尋去處。春耕快來了,很多鄉村小鎮會需要人手。」
煉金術士點頭附和。男人半信半疑地打量他們,「多謝提醒。」直到最後,他也不知該如何稱呼布雷納寧。男人慢慢退進密林中,很快離開了伯寧火種能感應到的範圍。
「為什麼不告訴他香豆鎮的事?」方才他正要開口,卻被傭兵搶先。還有許多有關瓦希茅斯的問題,伯寧也沒來得及向這位老鄉打聽。
「向陌生人泄露秘密?不。幫忙不是這麼幫的。霜露之家的戴蒙知道了,可不會感謝你。你們無名者並非鐵板一塊,是吧?」
布雷納寧悚然一驚。「……我沒想到這些。」
「不要緊。」傭兵再度牽起韁繩,領著坐騎往西北方去。「抓緊時間,旅程的終點就在不遠了。但願鐵爪城沒有能認出你的同鄉。」
第二天他們就抵達王城,將流水之庭的麻煩甩在身後。環城河與途徑銀頂城的河流出自同源,卻對王城展現出不一樣的溫和麵孔。這裡的河道風平浪靜,這裡的天空更高遠廣闊,一艘艘木槳帆船在暮色下穿梭,留下閃爍的拖尾。波紋如傷痕般綿延,不斷鼓動、又轉瞬愈合。
按理而言,無名者在鐵爪城中的旅途將危機四伏。可不知怎的,布雷納寧感到一陣輕鬆。他預感這裡將是委托的最終目的地風行者安川的下落,就在這座鐵爪城裡。
「跟我來。」傭兵像往常一樣在前方帶路。王城與四葉領相距半個王國,並非諾克斯傭兵的活躍地帶……但銀頂城和香豆鎮不也一樣?他似乎永遠都知道該往哪裡去。
布雷納寧拉緊鬥篷,跟上了他。
……
短暫的沉默後,他率先開口。「這是誰的主意?」前任首相竭力克製住自己的情緒。「為什麼沒有人和我提起過?我是您的人,殿下。難道我連知曉實情的資格也沒有嗎?」
「這隻是個驚喜,公爵大人。我怎麼會隱瞞於你呢?」
「你們給了我不止一個驚喜,殿下。」望著高居首位的伊斯特爾王子,諾曼從未如此迷茫。不論是誰囑咐王子隱瞞消息,都是伊斯特爾自己欣然同意的。他想娶那女孩,這點他毫不掩飾。但,原因呢?提密爾和用什麼說動了他和維爾貢主教?「是安瑞姆?他要做第二個特蕾西,將女兒扶上後位?還是珍妮特?她畏懼四葉公爵,屈服於她的威脅?」
「不,不,大人。這和提密爾伯爵無關,更沒有那女人的事。我與古露茲是真心相愛的。」
前任首相、現任北地公爵難以置信地瞪著他最為滿意的王國繼承人「真心……相愛?」
王子皺眉「你似乎持反對意見。我的王妃做了什麼令你厭惡的事?」
「不。我和她素不相識。」
「那就不要再說這樣的話,勞倫斯大人。她出身名門,又是安瑞姆的女兒,各方麵都極其優秀。而她的父親,銀頂城伯爵
,從前就是我們堅定的支持者。他的女兒正適合做我的夫人,以此鞏固我們的聯盟。」
「古露茲·提密爾的確有資格。」諾曼勉強承認,「但你就算不娶她,安瑞姆也一樣是王黨成員。」
「但娶她更好,不是麼?」
「你明明知道,珍妮特是流水之庭的繼承人!」該死的四葉大公甚至比我更早知道這回事。王子決意要與銀頂城伯爵之女結婚後,特蕾西·威金斯迅速將珍妮特嫁給了鬆草城伯爵的繼承人,而鬆草城正屬於她的封臣。「流水之庭正在銀頂城和鐵爪城之間,六指堡則扼住金雀河道的關隘。相信你聽過這句話殿下鐵爪城主宰王國,六指堡主宰著金雀河。你放棄了珍妮特,就等於將格洛尼翁家推給了特蕾西。很快他們的孩子會成為王黨的新麻煩。」
「那姑娘整日戰戰兢兢,蒼白虛弱。孩子的素質取決於父母雙方,就算珍妮特的丈夫再怎麼努力,她也根本給不了他健康的繼承人。」王子辯解,「而與之相對,我問過維爾貢主教,他向我保證古露茲·提密爾會是個豐饒的母親,她的孩子個個活潑健康,和母親一模一樣。」
很好,原來這樁蠢事還有維爾貢·托斯林的一份。「你不了解提密爾家族,殿下。」諾曼平靜地說。
「銀頂城的領主而已,我怎麼不了解?」王子已經開始不耐煩了。
「提密爾家是銀頂城的建立者,曆史比王國更加古老。有傳言說他們的祖先並非人類,而是南方寒冷之地遷徙而來的神秘種族的後裔。也就是說,你的王妃身上流著異族的血。」
王子笑了「好些無稽之談。但我親愛的王妃的確古靈精怪,我正是愛她這點。尋常女人不配與她相較。」
「因為她根本不是凡人,殿下。她是個亞人。」勞倫斯直言,「說起亞人,你應該不陌生吧。你弟弟德威特·赫恩就是第一代亞人,人類和異族結合誕下的***。」
這話無疑起到了作用。伊斯特爾的笑容變淡了。「那頭長鱗的東西,他不是已經死了麼?」
「他死是死,其存在若能你帶來警醒,也算是死得其所。可惜他沒……這麼說吧,殿下,假如德威特有後代,那麼這些東西很可能與他一樣,甚至更糟糕——比如長出蹼之類。神秘學稱之為返祖現象。」
「我的王妃沒有這樣的特征。」伊斯特爾不禁開始回憶,「她的家族也沒有過,安瑞姆·提密爾伯爵是個完全的人類……」
「也許隻是特征不明顯。」諾曼指出。畢竟,世界上又不是所有亞人都會長尾巴。
「古露茲唯一的特點就是,她很美。」王子說這話時如同一個沉入愛河的年輕小子。「還是說,你暗示她用了神秘手段來迷惑我?」他輕蔑一笑,顯然不覺得自己會中招。
「還有些象征神秘血統的特點,若非刻意了解,否則連七支點的神秘生物也很難分辨,更彆提你我了。但凡人是決不可能長成那副模樣的。」諾曼充耳不聞,繼續說道。「總而言之,尋常凡人尚且不能接受長鱗的孩子,王族更不能冒這樣的風險!想想吧,你和那亞人女人的孩子,伊士曼王國的繼承人,未來的國王,長出尾巴或利爪之類的。」他深吸口氣。「她會汙染塔爾博特家族的高貴血統。」
伊斯特爾擺擺手。他完全不放在心上,諾曼絕望地想。「我沒看到我的王妃有任何非人特征,比起傳言,我更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盯著諾曼,「你是神秘生物,大人,你看到古露茲身上有任何異族特征了麼?沒有吧?」這點勞倫斯無法否認。「再退一步講,神秘血統,它也不是沒有好處。一點點相關的因子會讓塔爾博特家族的後人更加接近神秘之道。假以時日,王國將因其君主而變得強大,七支點不就是這樣發展起來的嗎?」
你錯了。諾曼
心想。七支點的正統是由黎明之戰確立的。此後,凡人王國與神秘領域區分開來,形成了一道凡人無可逾越的天塹鴻溝。事實上,這道天塹是在雙方默契下鑄就的……但這些話毫無意義。事實上,早在他還是首相、是王黨的領頭人時,就已經告知過伊斯特爾了,而直至今日,王子依然做著「神秘王國」的夢。
還好,他沒有糊塗到去試著點火。諾曼已是高環,但沒有正統儀式,他也不敢為王子的安全打包票。等等,如果維爾貢主教身後的寂靜學派開出類似的條件……
以伊斯特爾麵對古露茲·提密爾時的表現,諾曼實在無法相信他的定力。「我懇求您,殿下。」他儘最後的希望勸說,「看在諸神和與祂們歡飲的先王陛下的份上,伊斯特爾,彆再癡迷那女人。我並不是說她配不上你,我絕無此意,然而……」
謝天謝地,王子沒有拒絕溝通。儘管他看起來已經厭煩到了極點。
諾曼隻能祈禱接下來的勸說能令他回心轉意。「劍之年的叛亂伊始,第一次海灣戰爭遭遇慘敗,魚人的軍團逆流而上……那時你剛誕生,而國王陛下在白峽城離世……我帶著他的遺願回到伊士曼的鐵爪城。」這便是勞倫斯·諾曼的首相生涯的開始。
而後的一切,成就了今日的王國。「弗萊維婭王後要帶你回四葉領避難,卻被西黨的夜鶯威脅。我隻好找到特蕾西,與她結盟……銀頂城伯爵本應誓死扞衛王城,將敵人阻隔在金雀河下遊,但提密爾家卻帶頭縮在城牆後,旁觀王國淪陷。」就算安瑞姆繼承父親的爵位後,向王黨輸誠效忠,竭儘所能討好伊斯特爾,諾曼也無法忘記他們的所作所為。「你的王妃古露茲,她的家族曾對王國不忠。」
「這……我從未知曉。」王子良久才開口。
在平定斷劍革命後,諾曼當然不會將這段伊士曼的屈辱曆史拿來教育王子。伊斯特爾出生在動亂的年代,他需要榮譽感和成就感,以建立未來國王的信心。而特蕾西……親妹妹弗萊維婭改嫁淺海之王,生下德威特這個***後,四葉公爵更是深以為恥,恨不得將知情者統統處死。「總之,相比結盟,與流水之庭的格洛尼翁家聯手遏製銀頂城,對我們最為有利。」
伊斯特爾的神情仿佛在說自己有多抗拒。「但這和古露茲沒關係,她是清白的。況且,事已至此,珍妮特也嫁給了赫托·杜德夫。我總不能指望赫托暴斃而亡吧,大人。」
對,這才是關鍵。在婚禮上,諾曼看到特蕾西對自己舉杯,便知曉此事再也無可挽回。伊斯特爾迎娶銀頂城伯爵之女,似乎是唯一能夠彌補的方案。這是四葉公爵的一次小小的冒犯,而王黨也難以為此討要什麼說法。「那麼,殿下,請告訴我實話這一開始是誰的主意?」
王子臉色一沉。「什麼意思?」
諾曼隻當他在抱怨。「是安瑞姆伯爵?不管怎麼說,維爾貢總主教肯定脫不了乾係。還有特蕾西,她……」
「這是我的意思!」伊斯特爾一拍桌子。
他的反應如此劇烈,把諾曼嚇了一跳。
「我不能做決定?我不能娶我想娶的女人?」王子質問,「我才是王國的主人,你們似乎都忘了!除了諫言,我自己也可以思考,不是麼?」
「殿下……」
「我不會否認我做了錯事,爵士,但我也總該有承認錯誤的權力吧。」王子的脾氣來得快去得更快。他揮揮手,示意此次君臣交流告一段落。「好了,公爵大人,我非常感激你的建議,每一次都是。現在你老了,我們之間難免有些意見相左的事……但我真希望能回報你的恩情,因你的教導,我也絕非忘恩負義之輩。你該去你的領地了。」話雖如此,他還是顧自離開了,沒有真正驅趕諾曼。
王子走後,公爵獨自坐在窗邊
,前所未有的疲憊淹沒了他,令他開始像尋常的老年凡人一般追思過往白峽城的諾曼家族,遊手好閒的父親是族長的第三子,無法繼承封地。整日酗酒的母親如願淹死在一桶葡萄酒裡,留下兩個兒子。長子做了一位騎士的侍從,次子背井離鄉,去追求神秘之路。
白峽城被攻破後,他回到了故鄉。是為嘲弄日益破落的家族,還是期望他們轉變態度,給予尊重?當時的心情他早已經遺忘。但他記得在莫托格收獲的失望無論是王國還是家族。莫托格與高塔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因此尋常神秘生物並非正統,也難以受到重視。他拚儘全力,卻根本不受重視,而在他指揮的戰爭中,貴族軍官們隻當他的話是耳旁風。
……伊士曼則不同。勞倫斯·諾曼失去了家族、官職、國家,卻得到了沃森二世的賞識。他將失敗者扶起來,給了他一人之下的地位。我不是忘恩負義的人,陛下。比起爵位、封地和官職,伊斯特爾才是諾曼畢生價值的實現。
如今他得到了獎賞,似乎意味著他的責任到此為止了。勞倫斯·諾曼,王國首相,北地公爵,王黨的首領,人們提起我,會稱之為力挽狂瀾的英雄,王國的支柱,伊士曼有史以來最為英明的首相。然而這些就足夠了嗎?我想要我的英名,還是伊斯特爾的榮光?一個有史以來最為偉大的國王……倘若人們不這麼說,勞倫斯·諾曼的努力就白費了一半。噢,我該去我的領地了……
砰砰砰。
有人敲門。是誰?伊斯特爾?還是特蕾西,她來嘲笑敵人的失敗?不,我是前任首相,特蕾西卻還是四葉大公,女王的親姐姐。她再也不是我的盟友和政敵了。王宮裡,我的朋友會比敵人更多嗎?他不知道。他的戰爭結束了……諾曼緩慢地去開門。
一個宮廷騎士打扮的男人等著他。見到公爵,他立刻展示出了自己應儘的禮數。
……細長的劍刃沒入心臟。諾曼來不及低頭,麻痹已控製了四肢。驚駭中,他看到了刺客的臉。異於常人的膚色,刺劍和毒藥。他認得他。德威特·赫恩的侍衛……
「英格麗和洛朗·維格是受你的指使,這倒沒什麼可懷疑。」刺客輕輕抽出他的禮貌,而諾曼則聽到了血肉枯萎的聲音。「你給過我容身之處,大人。你我之間,賬已贖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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