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問出這個問題時,青年白發下的臉終於流露出了屬於這個年紀的男生的迷茫。
清瘦的身體站在那裡,像一根釘在原地的木樁子,被他所問出的問題捆縛手腳,一寸寸打進更深的黑淵。
虞幸勾唇,給了對方一個肯定的答桉:“是的。”
“成為怪物的那一刻,它就已經不是你認識的那個人了,你可以把它看成……一個占據了你朋友軀殼的鬼物,它不僅操控著你朋友的身體,還假借你朋友對你的保護試圖傷害你。”
“因此,態度的轉變不是因為活著的人後悔了,而是死後的怪物背叛了還活著時的意誌。”
藍無眸光顫動,喉結上下滑動,將喉間被堵住的感覺硬生生咽下去。
虞幸的語氣明明並不溫和,反而帶著一種篤定的鋒利,但這卻是藍無聽到的最溫柔的話了。
而且不知道為什麼,虞幸說出口的每一句話都特彆讓人想要相信,令人心甘情願不去尋找其他的可能。
沒錯,讓他將這個疑惑埋在心裡許久的,正是老三。
宿舍四人自從搬出去之後,關係更加親密,恰好誰都沒談女朋友,整天也就和兄弟幾個在一塊兒玩,相處久了跟家人也差不多。
噩夢在大三下學期那年降臨,他們住的公寓樓上新來了一個漂亮女孩,據說是和他們同一個大學的大一學妹,因為特殊原因才被允許大一就不住校。
學妹人不是很開朗,文文靜靜的,也不愛說話,但每次看到他們都會笑著打招呼,都在同一棟樓裡,下課時間點又隻有那麼幾個,短短兩周就見了很多次麵。
老三喜歡上了這個學妹,不過也隻是嘴上說說,感情並不濃烈,更多的是欣賞。
因為學妹的性格實在是太好了,雖然不如很多女生那樣明媚活潑,可沉靜的性格和有點瘦弱的身形剛好吸引了老三。
拖了一個月,老三才確定自己不是見色起意,他和兄弟們商量著,應該先主動多去了解一下學妹,再慢慢追人,免得嚇到她。
藍無和其他兩個室友都說會幫老三一起打聽,例如學妹的喜好、要好的朋友、反感行為等等。
可還沒等他們付出行動,就聽到班裡的八卦通傳來一個消息。
大一有一個特彆漂亮的女孩跳樓了。
八卦的分享自然是越來越深入的,他們幾人本來就是聽一耳朵,順帶著感歎幾句惋惜,結果越聊越發現,彆人口中的女孩像極了學妹。
長相像,穿衣風格像,係彆也像,最一錘定音的是——那是大一唯一一個準許不住校的特例。
他們這才知道,學妹班上的幾個女生聯合著她是室友和一些男同學造她黃謠,集體孤立等等。
她家和學校隔了幾座城市,父母雖然健在,但忙得就跟死了一樣,平時打電話也隻關心她的學習,關心她獲了多少獎,能不能拿到獎學金。
從小到大一直被要求著優秀,學妹早就透不過氣來,由於父母眼裡看不見除了學習以外的東西,她小時候就很少擁有社交時間,和人相處的經曆也很少。
麵對霸淩,她既不想和父母傾訴,也找不到好的應對方法,一個人默默承受著,自殺了一次。
割腕,但沒死成。
學校之所以同意學妹的外住申請,是因為學妹得了抑鬱症,以要治療的借口遠離了讓她心生絕望的寢室。
搬到公寓來的一個月零一周,是學妹這輩子活得最輕鬆的一段時間。
可惜,儘管對她的孤立已經因為那場血肉模湖的割腕而結束,影響卻不會消弭。
認識她的人看她的眼神都好像在說,“噓,這是那個自殺過的女生,跟她相處小心點,小心刺激到她”。
學妹還是沒有走出來,在教學樓樓頂,毫無預兆的一躍而下。
有些人的委屈總要等已經無法挽回時才會被大眾熟知和接受,而這已經比那些死了都沒法改變彆人想法的人幸運了一絲絲。
藍無他們知道原委之後十分後悔,尤其是老三,他後悔自己為什麼不早點了解學妹,可能再早一點,事情的結果就會不一樣了。
那天他們的心情都很沉重,上完最後一節課就沉默著回公寓了。
……他們在電梯裡又遇見了學妹。
學妹和往常一樣,微笑著跟他們打招呼,素來乾淨的衣服上被深褐色染臟。
烏黑順直的頭發披在腦後,半邊的臉和身體卻七扭八歪。
藍無有些記不清當時他們是以怎樣的表情從樓梯逃回了房間,隻記得所有愧疚後悔和憐憫,都在激烈的心跳與恐懼中消失殆儘。
那是鬼啊,是鬼啊。
她回來是要……做什麼呢?
淩晨兩點,學妹從樓上的窗戶跳下,砸在了他們的陽台上。
已經完全扭曲的學妹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血汙把他們的陽台染出一片紅色。
她趴在透明的陽台玻璃門上,無聲對他們說話。
老三是真喜歡她,而她也真是個可憐人。
在恐懼之餘,老三竟一步步走上去,隔著玻璃門,問她想說什麼。
聽不見又不敢直接開門,老三把耳朵湊了上去,這場麵嚇得藍無和另外兩個室友大氣都不敢出。
沒過多久,老三愣愣地直起身子,一陣風過,學妹也不見了,隻留下砸出來的血跡告訴他們這不是錯覺。
“她說她喜歡我。”老三的精神狀態明顯不對勁,“她喜歡我。”
當天更晚些時候,被學妹喜歡著的老三滿臉與學妹平時如出一轍的神情,拿刀抹了另外兩個室友的脖子。
藍無很幸運,在刀落下之前他就驚醒了,他聽到老三口中發出學妹的聲音,的不停地說……他們是她見過最好的人,可是下麵太孤單,她想讓他們去陪她。
有人破門而入,美豔的臉上帶著漫不經心,從老三的刀口下救下了藍無。
藍無後來才知道這女人的代號是美杜莎,當時,他隻看見女人不知用了什麼手段,將老三禁錮在了原地,她說老三已經被汙染,沒救了。
學妹並不是這場“推演”的核心,隻是第十一個,老三是第十二個,如果不殺了老三,老三就會殺更多的人。
而如果老三死了,那“怨靈”隻會再去尋找另一個可以被汙染的身體,而不會對大量的普通人動手。
而且這樣的傳承,有助於女人找到其中規則,徹底結束掉怨靈。
老三就在這時清醒了過來。
他似乎知道自己在被控製的時候究竟做了些什麼,淚流滿麵的把刀架到了自己脖子上,跟藍無說,對不起,老幺。
活下去。
以後不能給你做菜了。
欠老大老二的對不起,我到了下麵親自跟他們說。
他用抹脖子的方式,讓自己死在了兄弟旁邊。
叫做美杜莎的女人就這麼冷眼看著,最後發出一聲輕笑,說了聲——還算有種。
可事情沒有就此結束,藍無身為唯一一個與這件事最近距離接觸過的人,被美杜莎保護了起來。
他這才知道,原來這世界上真的有靈異事件,在美杜莎這種人口中,把這叫做推演副本。
美杜莎等級太高,她參與的推演沒有簡單的,學妹和老三也隻是這場噩夢的冰山一角而已。
半個多月後,美杜莎終於解決了怨靈,她盯著藍無的臉看了半晌,最後提出,要不要和她走。
她有辦法從推演副本裡帶人出去——去往真實的世界。
藍無同意了,因為他也待不下去了。
他沒告訴美杜莎,在美杜莎離開的半個多月中,她留給自己的護身符每天都在起作用。
一到夜裡,老大老二和老三就會出現在他的床頭,帶著深重的怨氣,以看仇人的目光看著他,質問他,不是好兄弟嗎?為什麼隻有他還活著?
它們無數次的想要殺了他,隻因為有美杜莎的護身符,他得以毫發無損。
藍無從一開始的絕望和恐懼,到躲在護身符庇護下開始沉思。
他在思考,他真的應該下去陪室友們嗎?
可是,他們的關係雖好,卻也好像還沒到陪葬的地步。
他不會送死的,他想活著。
室友們為什麼要他陪呢?
老三的對不起,跟老大老二說了嗎?
他們的死,起因是學妹,可學妹的死,起因也是彆人。
好像連冤有頭債有主都找不到源頭。
藍無就這麼思考了半個月,才注意到在“推演者”眼裡,自己原來隻是個npc。
美杜莎把他從副本裡帶了出去,因為某種轉化磨損,他喪失了一些健康色彩,頭發變得雪白,注重鍛煉的身體也從此清瘦纖弱。
他知道美杜莎喜歡他的臉,救他就是為了欣賞美色。
而他又是那個“超危險世界”出來的唯一npc,在成為推演者之後,衍生出的能力十分特殊,這讓美杜莎更喜歡他,常常把他帶在身邊。
可除此之外,藍無知道,自己不過是一個普通大學生罷了。如果不努力做一個有用的人,美杜莎也不會對他另眼相看了。
美杜莎有很多個好看的男孩女孩,可是藍無連他的世界都失去了,除了美杜莎,他一無所有。
在忙碌的學習汲取中,對室友們的思考被他壓在了心底。
夜深人靜的時候,老大老二和老三的臉會突然冒出來,仿佛他們又來到了他的床頭。
藍無就是不明白,曾經相處得那麼好的三個人,和要他一起死的那三個猙獰厲鬼,真的是同樣的人嗎?
他離開了,算不算背叛。
他沒和美杜莎說過這事。
藍無也沒想到,他會因為問了虞幸幾個問題,讓沉甸甸的壓抑迎刃而解。
他隻是需要一個人明確告訴他,這種茫然的枷鎖,不必背負。
回過神來,藍無長出了一口氣。
“謝謝。”藍無發現自己經常要對虞幸道謝,還真是……
等等。
虞幸怎麼知道令他猶豫困擾的,就是他認識的人?為什麼虞幸能這麼精準的安慰他,戳中他隱藏的過去?
難道這就不能隻是他好奇的一問嗎?
“嗤,你才多大。”虞幸的目光仿佛直接看穿了他的靈魂,那張本來就驚豔到自帶攻擊性的臉在此刻讓藍無幾乎不敢直視,“說到在乎的事,年輕人還是會露出幾分破綻的。”
“平時藏得再好,情緒一波動,你在想什麼就全被我看到啦”
藍無倏爾垂眸,用額前澹色的劉海掩蓋住眼底的複雜。
果然,這些站在頂峰的人真的很可怕,連不了解他的虞幸都能做到這種事,美杜莎會長是不是也能一眼看穿他?
難怪美杜莎會長會喜歡閻理那種類型,恐怕她這樣厲害的人,對一眼就能望到底的小男生根本不會感興趣吧。
所以才要他學著閻理的性格麵對她……
“好了,看完了,出去吧。”在藍無思考的時候,虞幸拍拍手站起來,好笑地看著他。
進房間的時候還一副要長見識要進步的樣子,結果現在思緒又不知道飄到什麼地方去了。
還真是個生澀又有意思的小孩,作為和過去相比早已沒什麼相似,隻有藝術細菌還殘留在身上的人,美杜莎的審美他是認可的。
藍無回神:“這就走了?”
他遲疑地看向那堆肉塊,這一次,這堆東西在他眼裡就僅僅是肉快而已。
“你說它們也能思考,那不用把它解決掉嗎?而且……為什麼它不逃跑呢?”
“我檢查過了,它現在意識還在混亂中,相當於一個隻有一堆亂碼的程序,不論是我們說的話還是向它靠近的行為,它現在都感知不到。”虞幸收回剛才放出去探查的一絲詛咒之力,解釋道,“至於解決,都得提到我的新發現了。”
“這東西從規則上來講是沒辦法解決的,因為它還沒有殺過人,沒進化出人皮,撕掉臉皮的解決方式對它並不適用。”
“原來如此。”藍無點頭。
也就是說推演者異化出的怪物,在沒有傷害人類之前,被奇怪的規則保護了。
這到底是對它們最後的善意,還是連乾乾淨淨解脫的機會都不給它們的最大惡意呢……
房間門沒關,張羽在外麵探頭探腦,花宿白靠在走廊牆壁上,都是可以聽清他們對話的距離。
虞幸踏出房間時忽然想起一個問題:“對了藍無。”
藍無:“嗯?”
“你是什麼線的?”
虞幸見到藍無第一眼就覺得這應該是一個異化線,雖然眼神很清澈,但他體內流動的力量十分特殊,不太好說明。
但現在相處下來,他又有點不確定了,相比於異化線多多少少帶著瘋狂、隻有少數錨點支撐著觀念的情況,藍無似乎又好上不少,更像是——
“正道。”
藍無又露出了要跟著他們時那種略帶窘迫的臉紅,可能他自己也覺得他不應該被分到這條路線吧。
“我不知道為什麼,這是係統做的決定,看起來不太像對吧?”
旁聽的張羽摸摸下巴:“其實還好,我感覺你人還不錯。可能是因為你這頭發給人感覺比較神秘,看起來不像耿直的正道線。”
虞幸覺得好笑:“你是在說你小趙哥耿直?”
“不不不,小趙哥一點兒都不耿直,我錯了,我錯了,他壞心眼子多得很。”張羽立刻否認,把頭搖的像波浪鼓,“我就是隨口一說,這是刻板印象,不能信!”
正道線活下來的根本沒幾個耿直人。
哪怕做的事比較正派,為人也和耿直搭不上邊——比如任義,一個人的心眼子比得過十個曾來。
再比如張羽自己。
虞幸懷疑張羽是跟卡洛斯學傻了,在浮花市的時候,這小孩明明看著挺機靈的,做著圖書管理員的工作,性格嚴謹又包容。
結果一年過去,變得這麼跳脫,要不是看在他能力都和高強度用腦有關,誰還能想得到他是因為聰明和為了探知未知世界不管不顧的狠勁才被看上帶走的呢。(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