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快刀斬亂麻式的清理了,東宮所屬和行駕中的暗子和眼線,又完成後續祭禮和朝見。踏上回程的太子李弘,也像是放開了心懷,以及某種無形約束;主動與江畋探討起高宗及天後的一係列施政得失。
因此,話題很容易就轉到了,高宗數十年專斷朝綱,剛愎拒諫的後果和代價上。對此,江畋當然不會和他客氣什麼;直接把後世史書上的諸多評價”前賢為後愚廢。”“溺愛衽席、貽禍邦家”都給搬出來。
甚至就連後世那位大名鼎鼎的教員,也做過類似的讀史筆記:“李恪英物,李治朽物,知子莫若父。然卒聽長孫無忌之言,可謂聰明一世,懵懂一時。”直接將三人都批評到了,不過江畋的重點不在此:
“如果尖銳的批評完全消失,溫和的批評將會變得刺耳。如果溫和的批評也不被允許,沉默將被認為居心叵測。如果沉默也不再允許,讚揚不夠賣力將是一種罪行。如果朝野上下隻允許一種聲音存在。”
“那麼,唯一存在的那個聲音,就是一種謊言。所區彆的,隻是上下一致達成默契的巨大謊言,來維係這國家的統治;卻又怎麼可能長治久安的延續下去?所以,一旦有人撥亂反正,必然是人心所向。”
“畢竟作為天朝上國,數以萬千的臣民,又怎麼可能讓人事事滿意,毫無異己之聲呢?更不可能出現野無遺賢這種事,那就意味著變相的內外隔斷,上下流轉不暢。以未來你那位嗣子的天寶末年為例。”
“殿下以為,究竟是怎樣的自信與傲慢,才會讓一個達到鼎盛之際的王朝,對於赴京趕考的十數萬天下士子一概不錄;回頭就對天子標榜為‘野無遺賢’呢?但那位締造了開元盛世之君就信了。”
“至少,他在表麵上表示相信了;難道他不明白,在位權相李林甫是個口蜜腹劍之輩,不知道他的專橫弄權、黨同伐異手段麼?但是身為天子他年事已高,一心想要怠政享樂,卻不肯放權讓位。”
“那就隻能用這種野心勃勃的功利之輩,來鎮壓朝綱和抑製儲君乃至剪除羽翼;令天下怨望皆歸其身,而自己可以退居幕後,維持最後的體麵和權威。是以,王朝下行的崩滅之始,就源自於此。”
“邊關武人不得流轉更替,也不能出將入相;天下士子屢試不第,上進無路;無數英雄豪傑,俊才人物,都隻能屈居於末微,你覺得他們在現實中屢屢碰壁之後,難道不會設法自行尋找出路麼?”
“類似的情形在大唐三百年,隻發生過三次,每一次都是天翻地覆的大變亂;第一次是載初元年的武周代唐,而第二次就是天寶年間的安史之亂,第三次,則是乾符初年的農民起義和李唐滅亡。”
“是啊,每每聽及於此,孤都不由感同身受,恨不得以身相代力挽狂瀾一二。”太子李弘歎息著隨即反應過來。“狸生是說,當初的母後其實也充當著,數十年後的那位宗室權相的職責和本色?”
“尚不止如此,天後篡唐大業既成的身後,站的可不是一些外戚、小人,還有當世的俊傑良才;這又是如何呢?”江畋繼續道:“無非就是天後剪除異己,清洗朝堂之舉,也給他們機遇和前程。”
“大唐自高祖立國至今,也有三代人的光景了;由此形成的仕途和上進路線,也該差不多穩定和固化了吧?而天後奪國的過程中,固然破壞了國家體製,但也一次次打破舊格局,引入更多新血。”
“而她籍此興起大獄,屢屢殺戮宰臣的同時,也需有人來填充朝堂、維持行政;哪怕是野心功利之輩、貪暴酷吏,卑劣小人,也能得其所用。寒庶良才,卑身美玉;更屢得破格輟升、竭力維護。”
“所以,無論功過是非和本心出發點如何,一個身兼外戚、功臣和元命輔政大臣之身的長孫無忌,就不該存在;因為他本身就會聚集代北勳貴,天然威脅到皇權的根基,這才是真正的取死之道。”
“另一方麵,則是涉及收買和籠絡成本的性價比;對於體製內既得利益階層,天然擁有權勢富貴的世家大族、元老世宦;天後勿論付出再多,也未必能夠打動彼輩,總不能越過天子割讓國本吧?”
“但是用在那些寒門庶族、小姓小家身上,哪怕隻是無關緊要的些許舉手之勞,就是足以改變個人命運,惠及數代家門的恩德和知遇;又怎麼可能不儘心竭力奉獻,絞儘腦汁的保護維持現狀呢?”
“是以,此輩興許因為出身格局所限,而或是貪婪殘暴,或是目光短淺,或是急功近利,或是動機不純;但都無可否認這股力量,成為維護和鞏固天後登臨大寶,完成國祚更替的鋪路和墊腳石。”
“當然了,天後以前宮故舊,結歡今上於尼寺,難道其中就沒什麼可取之處,或說是值得學習的經驗教訓麼?至少,天後用人、選材頗具眼光,籠絡臣下羅織黨羽,剪除異己的過程也堪稱高明。”
“而且要擁有恩威並濟的手段和決心,光靠一時恩德或是權威,是難以長久維係人心。除了個人德行的感召和權勢的懾服,手中掌控的資源和可分配的名位利益,才是聚附人心的長久維係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