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相對的那一瞬,沈沅槿麵上未有半分懼意和羞怯之色。
陸鎮仍是一副肅穆沉靜之態,隻那眸光裡不見昨日下晌看她時的探究之情,平靜的出奇。
沈沅槿自知他從未將自己看在眼裡過,便是他名義上的阿娘、第二任梁王妃的內侄女,他也未必會將其視作表妹對待,故而並未有過多的思量與糾結,大大方方地朝人施禮,平聲道:“妾見過嗣王。”
說完,收回目光,雙眸看向他身側的薑川,回他一禮,“薑郎君。”
話音未落,陸綏聽見沈沅槿的聲音,停下扯線的動作,握著線團轉過身來,一臉好奇地抬起小腦袋。
陸綏年幼,加之並未將陸鎮這位阿兄的印象不深,雖昨日下晌才剛見過,這會子還是覺得他眼生得緊,不自覺地靠向沈沅槿。
沈沅槿便又垂眸去看陸綏,溫柔地撫了撫她的發頂,檀口輕張,輕聲細語地提點她道:“永穆,這是你的大兄。昨兒下晌,你阿娘不是同你提起過嗎。”
經她提醒,陸綏方記起約莫是有這麼一回事,但因眼前的人太過高大,麵上不苟言笑,不免有些心生懼意,將紙鳶的線團賽進沈沅槿的手裡,左手攥住她的裙邊,怯怯喚了陸鎮一聲“大兄”。
“嗯。”陸鎮不過低低應了一句,卻是沒有出言喚陸綏,稍稍抬眸望向空中,略瞧那因為無人控製、將要落下的紙鳶一眼,轉身離去。
待他走後,陸綏立時又變得活潑起來,仰著頭,努力踮起腳尖去碰她的手,“阿姊,紙鳶,紙鳶要落下來了。”
陸鎮自幼習武,耳力過人,加之尚未走遠,清清楚楚地聽見身後女郎傳出一道安撫的話語,“永穆莫要著急,有阿姊在,這紙鳶斷然落不下來的。”
他身後的薑川隻聽清了大半,卻不甚在意她說了什麼,心內暗道這位沈娘子不但貌比神妃,說話的聲音亦如鶯啼般悅耳動聽;若是再有個好的家世出身,這京中宗親士族中的男郎,哪一個她都配得。
薑川那廂尤自胡思亂想著,陸鎮已誇過水上石橋,大步邁進那水榭之中,往那藤椅上坐了。
時至早春,天氣尚還不熱,上晌的暖陽照在身上,甚是溫暖宜人。
薑川比不得陸鎮的體力,隨他走了這好一陣子,不免出了一身薄汗,微微喘氣,遂往那欄杆處站著吹風歇息。
微風吹皺水麵,泛起陣陣漣漪,滿湖碎金翻湧,載著片片落花,格外惹人注目。
薑川吹著風,嗅著花香,好不愜意。
這樣的好風光卻未能吸引陸鎮的視線,隻將一雙鳳目落於水榭外的一處樹蔭之下。
此間花樹眾多,不獨有春花,還有夏季盛開的石榴、紫薇,秋日的桂子、茉莉
陸鎮所看之處並無海棠、桃李等花樹,而是一棵頗為繁茂的桂樹,遮住大片陽光,若此時為炎熱的夏日,那樹蔭下倒是個乘涼的好地方。
那桂子樹下植著許多茉莉,金秋時節,茉莉花香混著桂子花香,格外清香,是以每年秋天,到了吃螃蟹的時候,崔氏總要來此處吃上一兩回螃蟹。
三年前,年方十八的陸鎮在離京戍邊前的一個秋日傍晚,於此間赴了一回夜宴。
陸鎮赴宴後方知,崔氏不獨召集了府上的人,還下帖子請了旁的親王、郡王夫婦及其子女。
陸鎮平素鮮少與宗室中人走動,獨老陳王的次孫、臨淄郡王陸昀,雖與陸鎮差著輩分,需得喚他一聲皇叔,倒還同他走動的較旁人略多些。
那日夜裡,他自飲了幾碗郎官清酒,出水榭往水邊去吹風,見陸昀在岸邊夜釣,略看他兩眼後將視線移開,轉而去瞧那桂子樹下穿茉莉花的女郎,待看清那女郎的樣貌後,不由鳳目微凝。
席上人頗多,她約莫沒吃多少,又或許根本沒吃。
身後是一派觥籌交錯、推杯換盞的熱鬨景象,那處靜坐的女郎則是沉靜如水,似乎此間的一切繁華喧囂,皆與她無任何乾係。
陸鎮不過略凝了她片刻便失了興趣,欲要往園子裡去閒步,忽聽草叢中傳來一陣悉索聲,似有什麼動物在其間穿行。
聽著聲音,約莫是膳房內養的那隻狸奴。
陸鎮不甚在意,抽身便要走。
那邊樹下的女郎較他的反應大了許多,當即停下穿花的動作,站起身來,追著那狸奴的身影而去。
心下總覺那女郎的性子不似她於人前顯露的那般。
不知怎的,陸鎮鬼使神差般地又來了興趣,跟上那一人一貓的步伐。
遠離人群後,女郎方停下腳步,朗聲喚著“桂花”二字。
數十息後,那狸奴果然朝她靠近,絲毫不畏懼她,還很親她,顯是與她混熟了。
女郎一麵輕撫它的臉頰、下巴和耳朵,一麵與它說話,待說完話,自袖中取出那串茉莉花便要給狸奴戴上。
那狸奴蹲坐在地上,由著女郎將白色的花串套進它的脖子。
“好貓!”女郎笑著誇讚它,摸了它那圓滾滾的小腦袋一把,溫聲叫它早些回去。
不想那狸奴竟是頗通人性,聽了她的話後,果真一溜煙地跑開了。
陸鎮還是頭一次聽人用這樣的話語誇狸奴,心下雖覺她的話有趣,卻也不過付之一笑,趕在沈沅槿起身發覺他存在前離了此處,自往園子裡去了。
回憶戛然而止,女郎的身影亦消失不見,陸鎮的目光緩緩自那處移開,將薑川喚至跟前問話。
“沈孺人的那位內侄女,今歲幾何?”
薑川顯然沒有料想到自家嗣王板著臉叫他過來,竟是為著詢問沈娘子的年歲,若非嗣王素來不近女色,對那沈娘子的態度亦頗為冷淡,他怕是都要以為嗣王是瞧上了那位沈娘子,欲要納其為妾。
“沈娘子約莫是去歲歲初及的笄,現下該是十六了。”薑川口中答著話,還不忘偷偷打量他麵上的神情,生怕領會錯了他的意思。
十六,也到了議親的時候了,隻是不知她那位姑母欲要將她許給什麼樣的人家。
思及此,陸鎮抬起右手擱在案幾上,食指指尖輕輕扣著案麵,眸色微沉,繼續發問:“可議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