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樹看著馬融惱火的樣子,也覺得不可思議:“不是老師讓弟子三更天來找您的嗎?”
“我?”
馬融愣了,疑惑道:“我何曾讓你這小子來臥房?”
袁樹也愣住了。
“您白天的時候用戒尺敲打弟子腦袋三下,又背著手離去,不就是暗示弟子夜半三更之時從偏門進入您的臥房向您討教問題嗎?”
馬融眨了眨眼睛。
“我是這個意思嗎?”
袁樹眨了眨眼睛。
“您不是這個意思嗎?”
一老一小麵麵相覷,大眼瞪小眼,無話可說,空氣中漸漸彌漫起了令人尷尬的氛圍。
少頃,袁樹實在是扛不住這尷尬的氛圍了,隻好主動開口。
“難道老師不是這個意思?是弟子誤解了?”
“比起這個,我還是更在意你到底是如何從我用戒尺打你又背著手離開這件事情上悟出了我要你夜半三更來臥房見我這件事情……”
馬融幽幽的來了一句,神色十分的幽怨:“我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家,瞌睡本就輕,晚上難得睡著,好不容易睡著,被你小子弄醒,這下好了,漫漫長夜,你教我如何是好?”
袁樹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老師名聲那麼大,學問又那麼高深,咱們研究學問的出發點就是微言大義,所以弟子就自主認為老師的一言一行都是深意,需要細細琢磨考量。”
馬融沒忍住,翻了個白眼。
你小子可真是老太婆鑽被窩——給爺整笑了!
微言大義用在這種事情上?
是你太敏感還是我太粗糙?
馬融隻覺得自己有很多話想說,很多臟話想要罵,但是不知道怎麼說出口,憋得十分難受。
不過這麼一整,馬融也完全清醒了。
兩人說話的動靜還是把床尾那兩個負責暖床的年輕小侍女給弄醒了,她們還以為馬融要起夜,揉著眼睛就爬了起來,然後看見了袁樹這個不速之客。
在她們將要尖叫之前,馬融開口解釋了這件事情,讓這兩小侍女繼續睡,彆管他們師徒兩個。
兩個小侍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隻能一臉懵逼的順從馬融的命令,重新躺了下去。
這倒是讓袁樹有點意外。
“老師不想趕走弟子嗎?”
“比起趕走你,我倒是覺得留下你與你談天說地會更有意思,否則漫漫長夜,我就要苦苦熬過去了。”
馬融歎了口氣,緩緩道:“術,我教授弟子數十年,頑劣不堪者有之,驚才絕豔者有之,但是同時令我感到頑劣不堪和驚才絕豔的,你還是第一個,或許,也是最後一個了。”
袁樹不好意思的抹了抹自己的腦袋。
“弟子沒有老師說的那麼好啦……”
“我不是在誇獎你!”
馬融又犯了一個白眼:“聽話要聽完全,驚才絕豔之前,是頑劣不堪!”
“弟子何曾頑劣不堪?”
袁樹攤開雙手,一臉無辜道:“就算是在袁氏族中,弟子也是有名的愛讀書不愛惹事,其他子弟都在欺男霸女為非作歹,唯有弟子沉迷於知識的海洋之中無法自拔。
父親和三叔甚至因為過於擔心弟子讀書讀傻了,還主動要求弟子外出惹是生非欺男霸女,可弟子寧死不從,一定要讀書!這樣優秀的弟子,怎能有頑劣之說?”
“為師所說的頑劣不堪不是指你的所作所為,而是你的所思所想!”
馬融瞪了袁樹一眼:“比起所作所為,所思所想更重要!你出身今文經典傳承世家,家族堪稱閥閱,如此高門,你不在家研習家學,還和族中長輩起了爭執,為此來到為師這裡避禍,對於你來說,這可比欺男霸女為非作歹要嚴重得多,不是嗎?”
袁樹剛想反駁,忽然覺得有點小冷,眼珠子一轉,堆起一臉燦爛的笑容。
“老師,弟子冷,能上床取暖嗎?”
“???”
馬融驚訝地看著袁樹:“你……上為師的床?取暖?”
“老師如此愛護弟子,一定不會介意的對吧?”
袁樹嘿嘿笑著,脫了鞋子和外衣,三兩下爬上了馬融的大床,眼疾手快的擠到了那兩個小侍女中間的位置,一躺。
啊~~~
舒坦。
兩個小侍女被袁樹突然的襲擊弄得人都傻了,驚呼一聲躲在兩邊,齊齊看著馬融。
“靠過來啊,我還冷著呢,彆怕我,我又不吃人。”
馬融剛想說些什麼,卻看著袁樹笑著對兩個小侍女招呼著,心中頓時百般滋味,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於是他歎了口氣,點了點頭。
“你們照他說的做吧,放心,他才十歲,還是個童子,安全得很。”
主人家發話了,兩個小侍女也不管心中是怎麼想的,隻能乖乖靠過去。
感受著香香軟軟熱熱的身子靠過來,袁樹頓時一臉陶醉。
“啊,溫香軟玉在懷,人生無憾矣……”
“渾小子,這才幾歲,還什麼人生無憾!”
馬融被氣笑了,忙道:“術,你還沒有回答為師方才的問題。”
袁樹嘿嘿一笑。
“家裡那些人沒幾個正經的,幾間大屋子的藏書都落了灰塵,也不曉得打理,一天到晚從上到下沒幾個研究孟氏易,都在研究讖緯和鑽營之道,很多子弟在族中隻是學一些粗淺的東西。
除此之外,就是揮刀舞劍,騎馬禦車,再練習騎射,與地方豪俠多有往來,整天談論的都是些苟且鑽營的事情,土地,房屋,商鋪,產業,朝廷,弟子和他們實在是話不投機。”
馬融聞言,倒是有些心頭沉重。
這些年來,以閥閱高門為代表的文化貴族們越發的不注重自己家族的文化傳承了,轉而向讖緯、鑽營這些歪門邪道上大費心思,都在為自己謀取利益。
袁氏家族作為這個時期整個大漢數得著的頂級豪門,居然也已經不再重視家傳學問,而著力於鑽營苟且之道,並且為此而越發興盛,這難道是好事嗎?
堂堂閥閱之家,不教授子弟真正的學術,卻把心思都放在了苟且鑽營上,還為此越發的興盛,這隻能說明整個大漢都在走一條很可怕的錯誤的道路。
學,不能興盛。
苟且鑽營,可以興盛。
這是錯的!
這也說明了一件事情——
大漢生病了,病得很重!
聽袁樹這麼說,馬融的心情十分沉重。
“術,袁氏……真的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了嗎?”
袁樹立刻點頭。
“弟子還是往好了說的,弟子兩歲時便開始讀書,喜讀書,家族一方麵認為這是好事,一方麵卻也擔心弟子讀書太多,把自己讀傻了,所以從四五歲的時候開始,父親和族中長輩就不斷的講授一些書籍背後的故事。
他們試圖以此告誡弟子不要沉迷於書本,而要更加注重眼下,似乎真的很擔心弟子成為一個隻知道讀書不知道其他的傻子,為此使勁兒鼓動弟子出去為非作歹肆意玩樂。
不止如此,他們還告訴弟子要多多結交外頭的豪強遊俠,多與他們往來,拿出金銀財寶和女人送給他們,換取他們的效勞,認為這樣做比悶在家裡死讀書來的更好,老師,您說,弟子不該離開袁氏來到馬氏嗎?”
馬融不知道袁樹在搞什麼小九九,聽著他這樣說,隻覺得心情無比的沉重。
袁氏家族居然已經到了這個地步……
他隻能躺在床上,眼睛望著床頂,搖頭歎息。
“多年來,大漢的政局越發糜爛,堂堂天子被操控於外戚、宦官之手,不學無術之輩居然掌控廢立大權,天子威嚴蕩然無存,天下也越發動蕩不安,再這樣下去,是要出事的……
還好今上英明睿智,沉毅而果決,一舉鏟除梁氏外戚,奪回大權,現在又在著手鏟除五侯,想來再給今上一些時候整飭朝綱,大漢天下還是會日漸清平,往後天下也會安分許多吧!”
袁樹聞言,咧嘴笑了笑。
“老師,五侯好鏟除,可就怕除了舊五侯,又來新五侯,換湯不換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