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要袁樹所說的,實在是很有道理。
今文經和古文經在這一時期已經走向融合,雙方各自援引對方的觀點佐證己方的觀點也不是什麼少見多怪的事情。
袁樹這麼說,在現階段學者之間討論學術的過程之中實屬常見。
而公羊傳解釋春秋經的很重要的一個根本點是,孔子所作的《春秋經》是經過他自己刪改之後的原魯國史書《春秋》,其中蘊藏著他自己晚年統合一生功過之後的思想結晶。
其中有一個原則,就是避諱之說。
而這個避諱,也很有講究。
針對魯國本國,若國君犯下大錯,則為他隱去,不寫,如果是小錯,那就記下來,用以告誡後人。
而對於魯國之外的外國國君,若犯下大錯,就要記述,若犯下小錯,則忽略不記。
此之為春秋經的雙重標準,也是春秋經之所以是“經”而不是“史”的原因。
這一說法,古文學派也沒有反對。
而袁樹就站在這樣的觀點上對李泉的觀點發難。
皇父充石是宋武公的兄弟,他帶著軍隊為兄長出戰抵禦狄人的入侵,他獲勝不死,而宋武公沒有厚賞、安撫他,屬於賞罰不明,會寒人心。
如此大的過失,孔子作春秋經的時候,怎麼會忽略?
這不合常理啊。
李泉琢磨了半天,也不知道該怎麼反擊袁樹的這一論點。
他低著頭,臉色漲得通紅,雙手死死攥著衣襟,手背上青筋暴起,顯然已經窘迫到了極點。
他感覺自己要輸了。
而那個可惡的小子要贏了!
自己二十多了,跟著馬融求學多年,居然要輸給一個乳臭未乾的毛頭小兒?!
不能忍!
李泉不能忍,同樣也有人不能忍。
李泉的好友、冀州中山國人趙興就“挺身而出”,為李泉辯論。
“孔子父雖仕於魯國,然其人本宋國人,子姓,乃宋國君後裔,孔子當為商之後裔,與宋關係匪淺,如此,為其避諱或有可能。”
趙興這一說法又引起了眾人的一陣議論,大家議論紛紛,很多人都用驚異的眼神看著趙興。
可袁樹隻是連連搖頭。
“孔子生於魯國,終以魯國人自居,亦在魯國終老,而非宋國,經文中也未見為宋避諱之處,趙君此言,縱使師尊也不敢下定論,趙君卻有如此膽魄,實在是令袁某汗顏!”
袁樹佯裝敬佩,實則譏諷,滿臉調笑,眼裡全是鄙夷。
氣得趙興隻想衝過去把袁樹暴揍一頓。
但他不敢。
給他十個膽子他也不敢上去暴揍袁樹。
因為袁樹有個老爹叫袁逢。
而這場辯經也隨之走向終結。
李泉自己啞口無言,半路殺出來的趙興也啞口無言,獲勝者毫無疑問乃是袁樹。
圍觀者一片嘩然。
李泉垂頭喪氣,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
被一個大家公認的狂悖小兒在古文經典的層麵擊敗了?
這讓他的臉往哪裡擱?
李泉是沒辦法了,可趙興不願意就這樣接受自己的失敗,於是主動向袁樹宣戰,表示自己也要和袁樹好好辯論一下,一分高下。
趙興和袁樹辯論的議題是左傳僖公二十四年的傳文記載——【昔周公弔二叔之不鹹,故封建親戚以蕃屏周】。
這段記載的背景是周襄王想要讓鄭國不要進攻滑國和衛國,但是鄭國國君鄭文公怨恨周襄王偏袒滑國、衛國,不聽命,出兵擊敗兩國,抓住了兩國國君。
這種明晃晃打臉的事情讓周襄王大怒,決定率領狄人討伐鄭國,然而大臣富辰勸阻周襄王不要這樣做。
這段記載之所以能拿出來討論,主要的異議在於“二叔”到底是哪二叔,當時也是眾說紛紜,各家都有各家的看法。
趙興很快表達了自己的意見。
“二叔,當為夏、殷之叔世。”
袁樹表示反對。
“二叔,當為管叔、蔡叔,左傳所言,乃三監之亂也!”
兩人的意見顯然是不同的。
趙興認為二叔是夏、商王室在周朝留下的兩名後裔,而袁樹則認為二叔是周武王的兄弟管叔、蔡叔,兩者各執一詞。
趙興不認可袁樹的看法,展開了進攻。
“弔,傷也,周公東征,誅殺叛逆,也誅殺了紂王之子武庚,大傷夏、殷之遺民,幾乎導致夏、殷絕祀,然滅國不絕祀乃立國之道,以周公的賢良,自然不會做這樣的錯事。
因此,周公東征之後,廣封夏、殷之後人,封建其親戚立國,以維護宗周之治,眾人稱頌,人心歸附,遂周公輔政六年,天下大治,這才是周公被稱作賢良的原因!
如果二叔乃管叔、蔡叔,其身為宗周親藩,卻與紂王之子一同謀反叛亂,引發周公東征,那為何富辰還要提及周公在事後還要封建親戚來保衛宗周?而不是削藩?此不為自相矛盾?”
趙興說的頭頭是道,不少人表示認可。
通三統、立二王後的規矩要到南北朝時期才被劉裕打破,在此之前,這個規矩是絕對的政治正確,以周公之賢能,必然不可能犯這樣的錯誤。
而且要是二叔為管叔、蔡叔,這就是周朝內亂,經曆過七國之亂的漢人理所當然的認為內亂之後應該順理成章“削藩”才對,怎麼可能還要封建諸國?
但袁樹表示不認可。
“趙君所言的確有理,但一事歸一事,傳文需要聯係上下一起觀看,根據傳文的前後文可知,襄王為滑國、衛國之事而要討伐鄭國,然鄭國也是宗周親藩,富辰認為襄王討伐鄭國,乃血脈相殘,親者痛仇者快。
於是富辰提出當年周公討伐管叔、蔡叔之亂以後,並沒有因為兄弟作亂就忽視宗親血統,而是封建更多宗親國家來保衛宗周,比如管、蔡、郕、霍、魯、衛、毛、聃、郜、雍、曹等等。
這些國家,都是宗周親藩之國,如果如果周公因為三監之亂而大興削藩,為何還會留存下來這麼多宗周親藩之國呢?難道不該大舉削減宗室權柄?可周公有這樣做嗎?並沒有。
若以趙君所言,二叔乃夏、殷之叔世,富辰為何又會提到諸多宗周親藩之國而不提杞國、宋國?富辰之言,分明是勸諫襄王效仿周公,不要為了一時之憤而傷害親藩關係,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斷不可信!
以當時三監之亂的狀況來推斷,周公如果在三監之亂後大舉削藩,隻會讓武王所分封的諸多親藩之國感到恐懼,宗室人人自危,以武王初喪、成王年幼之格局,那才是真的動搖江山!
周公賢能,意識到這一點,遂反其道而行之,旁人都以為周公要為此削藩,周公卻反而更多的封建宗親之國,以此安撫人心,團結周室,遂使周室安穩,天下安定,而後才有東征大勝!這才是富辰勸諫的根本!”
袁樹的言論條理清晰,且聯係上下文,有理有據,駁的趙興不知道該怎麼說。
對啊,如果二叔是指夏商後裔,為什麼傳文不提夏、商在周的封國——杞國和宋國呢?
聯係上下文來看,富辰此言的邏輯隻有套到袁樹的邏輯上才是對應的,套在趙興的邏輯上,根本就是自相矛盾的。
思慮良久,趙興實在是無言以對,不想認輸,卻在眾目睽睽之下無法辯駁,若不認輸,隻能落得個“死鴨子嘴硬”的下場,為人所不齒。
於是,他隻能長歎一聲,認栽,低頭認輸,退出辯論。
袁樹再次取勝。
求學三月、年僅十歲的袁樹,第一次辯經便戰勝了求學五年、年已二十四的李泉,又駁倒了求學六年、年已二十六的趙興。
一人戰兩人而獲勝,辯論內容還是左氏春秋,這在旁人看來,著實令人驚歎。
這小子,好強的辯力!